这一夜对丁颖来说无比漫长。
她反复经历极度严苛的一生,用严格的标准要求陈晨,甚至提早一步阻止她交那些乱七八糟的笔友,阻止她对写作产生兴趣。
陈晨乖巧地按要求学习、交友,直到工作。
但也变得越来越消极、沉默。而每当她想修补她们之间的关系,都会横生意外带走陈晨的生命。
无论她怎么撕心裂肺地哭喊也无济于事。
很快下一场人生开始,她拼命想保护陈晨。但似乎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高强度的压迫下日渐消瘦,最后死于一场车祸。
猝死,病死,意外致死......
人生的最后,她总是无力地抱着苍白冰冷的陈晨,然后再孤独的走向下一场人生的起点。
“陈晨!”
丁颖大叫着她的名字,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还是熟悉的天花板,好像这只是某个循环中的一天。她惊恐地掀开被子,连鞋也来不及穿,踉跄着跑向陈晨的房间。
陈晨听到声音,心里一颤,僵硬着推开门,撞上丁颖失神的目光。
丁颖喉头微动,才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她抬手触摸陈晨的脸,却被她下意识偏头躲过去。
手僵在半空中,她目光空洞的愣在原地。
陈晨后退一步,错愕地说:“妈,我......”
听到她说话的那一刻,丁颖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喷薄而出,她上前一把将陈晨抱在怀里,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
陈晨不明白为什么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她说昨晚的事,丁颖就哽咽着说:“陈晨,你没事就好。”
陈晨背脊僵硬,以为事情被她发现了。
丁颖抬起头,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梦见你出意外了,吓死我了。”
陈晨一愣,下意识觉得是墨二娘做的。
丁颖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只能轻轻摸着陈晨的右手,声音艰涩的问:“还......疼吗?”
陈晨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不疼了。”
丁颖心中无比苦涩,因为她已经发现那不是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强势的性格将两个人的关系逼到了岌岌可危的悬崖边缘。
想要击溃这段关系轻而易举,但维系起来却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她强忍住心底的惊慌,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我,我先去上班了,你好好休息。”
陈晨点头,看她慌不择路的离开。
她设想了一万种和她交谈的场景,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就度过了。
她想到昨晚墨二娘对她说的话,在心底轻轻念着:“好像确实没那么难。”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只妖冶诡异的红色蝇虫挣扎着从丁颖后颈处剥离,触及到阳光的瞬间,无声地湮灭为一捧灰烬。
惑心确实很强大,可以悄无声息的附身人类,操控他们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但他们也很脆弱,脆弱到仅需要一缕阳光就能覆灭。
从徐子安查到的资料来看,惑心的能力是放大“恶念”,即丁颖心中本就存在控制、极端的一面,而惑心催化了这些情绪,让她变成暴虐的君主,统治唯一的臣民。
惑心可怕之处在于他会麻木宿主的意识,让他们察觉不到自身极端的变化,因此难以产生反抗的意识。
所以燕舒让怀梦给她织了一整晚失去陈晨的噩梦,她不相信,哪个母亲看到这样的场景之后,还能无动于衷。
他们在豫江省停留了一天,墨二娘执意见陈晨一面再离开。
日头晒的人眼晕,燕舒趴在夫诸头上,躲在树荫下乘凉。
陈晨抬手遮住阳光,跑到她身边。
墨二娘拉着她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关切地问:“没事吧?”
陈晨腼腆地笑:“没事。”
虽然母亲早上没说什么,但能感受到她的态度有所转变,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好的开端。
墨二娘松了口气,看来怀梦织的梦确实管用。她将手里的书递给陈晨:“这是我想寄给你的那本书,有空可以读读。”
“好。”
陈晨用力点头,眼中蓄满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如果墨二娘只是一个普通朋友,大可以留她住几日。但她清楚她不是普通人,所以不能贪心地拴住她。
墨二娘指指她手里的书:“记得给我写信,打电话也行。”
陈晨翻开书,扉页上写着她的手机号。
“我还是喜欢通信的方式。”
墨二娘一愣,继而笑开:“好,那就多给我写信。”
现代人很少用信件交流,书香墨韵的日子早就被人类抛在脑后。她很庆幸能遇到陈晨,愿意慢下来和她做朋友。
书信遥遥无期,但等待本来就是她们友情的一部分。
陈晨挥挥手,笑容明媚,眼眸明亮:“放心吧,我的手快好了,到时候天天给你写信。”
“好。”她看着陈晨的笑脸,语气突然变得轻缓,“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笑容。”
陈晨下意识摸摸嘴角,才意识到她眉梢眼角都挂着笑。她用力抱住墨二娘:“墨墨,谢谢你。”
墨二娘也紧紧搂住她:“是我该谢谢你才对。”
她很胆小,不愿意出门,害怕和人类接触,但陈晨给了她这样的勇气,她只是将这份勇气展示给她。
燕舒看着她们依依惜别,懒洋洋地在夫诸头上翻了个身。
夫诸撇撇嘴,不解道:“人类还真脆弱,这么点小事就活不下去了。”
“跟你比起来,谁不脆弱?”
他语气严肃地问:“不就是这么点小事吗?至于这么寻死觅活?”
燕舒意识到他是真不理解,想了片刻,解释说:“你会觉得是小事,是因为你的生命太漫长了,漫长到就算有座山突然夷为平地,对你来说也和眨眼一样没什么区别。但人类的生命很短暂,他们可能没法从时间的角度上俯瞰整个人生,那样的话人生不过是沧海一粟,没什么好活的。所以当下任何一个刻度上的小事都足以击溃他们,但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他们很脆弱。”
夫诸的脑袋腾地一下迷糊了,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会脆弱,一会坚强的。
总之,在他看来,人类就是种别扭又奇怪的生物。
他在荆紫山上困了几千年,还坚信终有一日会重获自由,陈晨还这么年轻,到底是哪想不开?
他没说话,燕舒也知道他肯定不能理解。
她也没想过两三句话就能让他看懂人类。
妖怪和人类的思维方式天差地别,妖怪没有亲缘关系,所以不会理解,即使是同样的小事,由不同关系的人做出,伤害是天差地别的。
陈晨被她一直视为榜样的母亲否定,所以她还未完全确立的存在价值顷刻就会崩塌。
燕舒心里一颤,如果妖怪不能理解人类这样的情感,那她为什么会懂这些?
夫诸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尾巴,语气别扭地问:“你伤的很重?”
燕舒回神,没想到他还会主动关心她:“还行,不严重。”
“那你怎么还不化形?”
燕舒一爪子拍在他脑门上:“不喜欢我趴你身上?”
夫诸擦了擦额角的汗:“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天气,我像带了个棉帽子。”
燕舒尾巴一甩,窝在他肩上,大发慈悲地放过头顶。
墨二娘步伐沉重地走过来,燕舒奇怪地问:“不顺利?”
“挺顺利的。”
怀梦织的梦当然管用,美梦让人流连忘返,噩梦让人痛改前非。
要不然她也不会挣的盆满钵满了,开这么高价还让人心甘情愿找她织梦,想起来就让她心碎。
“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墨二娘指指头上灰白色不明物体:“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鸟拉头上了。”
这根本不是小心就能避免的程度。
燕舒和夫诸都沉默了。
夫诸只和她接触了几天也对她的倒霉体质有了深刻认识。
燕舒:“既然陈晨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那你现在能帮我画骨吗?”
墨二娘擦头发的手一顿,脸色突然有点苍白:“我,我......”
“是需要准备什么吗?”
墨二娘指甲扣紧手心,支吾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燥热的天气助长了夫诸心底的火气,他他直接问:“你到底会不会画?”
墨二娘猛地弯下腰,深深鞠躬:“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我道行浅,很多年都没画过骨了,技法生疏不说......你给我看的骨刃磨损太严重了,我实在画不出来......”
燕舒一愣:“你当时不是说能画吗?”
“我,我当时担心陈晨,但我没钱,请不起别的妖,正好洛水找到我。燕,燕山主的名声有口皆碑,我想......要是你,肯定能救下陈晨......我就骗你了,对不起!”
墨二娘腰弯的更深,完全不敢抬头看他们的表情。
话音一落,四下更寂静了。
稠乎乎的空气也静止在原地,翻滚的热浪扭曲着形状,轮胎与路面的摩擦声在燥热的空气中回荡,平添了几分火气。
夫诸攥紧拳头,忍了一路怒火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他抬手抓住燕舒,猛地跳起来,给树上每只蝉来了一拳。
他怒火中烧道:“我明明看你和她签契约了!老天爷,你给我劈她!”
他强忍着脾气,一路上给燕舒当腿不说,还要被人骑,最后就换来一句她不会画。
他现在能理解陈晨崩溃的心情了,要是身后有个悬崖,他也二话不说就跳。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风,连个鸟都没有,夫诸叫嚷半天,丝毫没见老天爷有动手的征兆。
“什么情况!”他耷拉着脑袋,满眼不可置信。
墨二娘忍不住后退一步,垂着眼睛小声说:“因为签的不是我的名字。”
燕舒连忙拿出契书,翻到最后一页,果然工工整整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燕舒心里也窜起一股火,她能理解她着急救朋友的心情,但也不应该这么耍她吧?
她太相信她,签完字都没再检查。
她躬着背,亮出利爪,喉头发出危险的呼噜声:“我按你说的救了陈晨,那你告诉我,郑有酋是谁?”
墨二娘攥紧衣角,汗滴在砖上,又顷刻间蒸发。
“他是笔妖中画骨的技艺最好的,连一点骨屑都能画出全貌,你们找他肯定没问题。”
瓦解的信任很难再建立,燕舒睨着她,眸光深沉:“我凭什么再相信你?”
墨二娘再次抬起头,语气恳切,瘦弱的身形在太阳下忍不住地颤抖:“我可以再签一份契书,如果他不能帮你画骨,我就随你们处置!”
夫诸:“你说的倒容易,我们都不认识他,他凭什么给我们画骨?”
墨二娘从袖口摸出一支玉制毛笔,双手捧在他眼前:“他欠我一个人情,你们拿着这支毛笔,他肯定会同意。”
夫诸不服气地嚷嚷着。
燕舒目光落在她通红的脸上,盛夏的时候,仿佛世界都被炎热束缚。
她对墨二娘的印象仅限于她是个不太爱出门的作家,整天只和文字打交道。
墨二娘突然上门的时候,她还很意外,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答应了。现在想来,她那天的局促不安,多半也混杂着欺骗她的紧张,但她太大意,所以没有发现。
是她疏忽,没什么理由责难她。
她们都有各自的理由,而她必须找到会画骨的笔妖。
夫诸抻直了契书,左看右看,反复确认没问题后,才舍得揣进怀里:“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你确认这份没签错就行。”燕舒闭着眼睛趴在树荫下,还在担心上一份契书:“代签的契书有效吗?”
“我哪知道?就没见过哪个妖像她这么鸡贼,果然跟人类混久了,连妖都变得阴险狡诈!”夫诸拎起燕舒,举到眼前,“别趴着了,直接去渔山吧。”
墨二娘走之前说,郑有酋一直住在渔山,有渔山神守着,想来很快就能找到他。
燕舒懒洋洋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不行。”
“啊?你还有别的事?”
“我刚看了渔山附近的天气预报,最近三天都是大雨。”燕舒伸出尾巴遮在眼睛上,坦然道:“我恐雨,去不了。”
夫诸气的牙痒痒:“那我自己去总行了吧,你把骨刃给我,我找他画完骨就回来。”
燕舒奇怪道:“你这么着急干嘛?我都不着急恢复记忆。”
“你变成这副样子再跟我说不着急!”没有琨瑜,他就得一直保持七八岁身量,连生气都没有威慑力。
燕舒上下扫了两眼,虽然他脾气不怎么好,但这副粉雕玉琢的样子还挺可爱。
夫诸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圆溜溜的眼睛冒着火光,怒吼道:“我还不是为了确定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蝉鸣又杂乱无章的响了起来,她心里一颤:“你说什么?”
夫诸别扭道:“虽然我忘了天狐长什么样,但应该是红毛或者金毛,总之不是你这种杂毛狐狸。”
毛茸茸的狐狸脸藏匿住她复杂的情绪,她轻声问:“你是说,我不是天狐?”
空气中弥漫着热浪,粘腻的呼吸紧贴皮肤,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闷。
街道两旁枝叶繁茂的树木,也难以抵挡酷热。阳光带着令人失望的沉重,敲响了她心里的涟漪。
夫诸难得没有底气地说:“我,我也不清楚啊。谁让你会回溯,长得又不像。”
燕舒猛地想起时间乱流中,她看到的老人,焦急地问:“和你签契约的天狐多大年纪?看起来老吗?”
夫诸愁眉苦脸地回想着:“很年轻?中年?哎呀我也不确定,你怎么这么问?”
“我看到了一段不记得的回忆,骨刃是一个老人塞给我的。”
夫诸抓狂道:“哪又冒出来一个老人啊?你赶紧把骨刃给我,我现在去渔山把郑有酋找到,等他画完一切不都清楚了吗!”
燕舒沉默了片刻,断然道:“不,我必须亲眼见到他画骨。”
她丢失的记忆,也必须由她亲自找回。
“啊?那你现在要干嘛!”
燕舒仰头,湛蓝的天空像是她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一样。
“去找洛水。”
夫诸眉头一皱,不解道:“你找她干嘛?”
她还没回答,突然响起短促的铃声,夫诸认命地替她接起电话,把手机贴在她耳朵上。
“他发现了。”
燕舒下意识问:“谁?”
“王昭。”
洛水心心念念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