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安掏出手机,导航定位,指给他看:“先顺着嵩山路出省......”
夫诸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直接告诉我直线距离怎么走?”
“直线没有路,怎么过去?”
夫诸丢给他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你以为她把我丢给你,是让我带你乖乖走路的吗?走到你太奶家黄瓜菜都凉了。”
他招招手,地面探出几根枯藤,结结实实捆好徐子安。
弥漫的水雾堵住徐子安的嘴,月光下,夫诸化身成踏云的四角鹿。
他仰头扛起徐子安,转瞬消失在原地。
轻柔的夜风变得格外喧嚣,墨二娘用最快的速度飞到星河湾,失焦的视线里只剩下坠落的人影。
她一分神,整个人撞上夜色里的一棵树。
鲜血顺着额角滑下,她顾不上伤口,咬牙低喝:“凌空御风,疾行!”
猎猎风声划过耳畔,她自下而上仰冲,陈晨“砰”一声撞进她怀里,也撞散了她紧绷的心。
墨二娘死死搂住她,指尖发白,眼眶通红。
她声音嘶哑地说:“我接住你了!”
她要救她,不管什么倒霉命数都阻止不了!
她们做了八年笔友,从来没见过面。虽然从未见过,但陈晨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陈晨眼眶一酸,看着墨二娘神色焦急的脸,哽咽着说不出话。
墨二娘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没事了陈晨,我接住你了。”
“墨墨!”
泪水随着拥抱决堤。
浓稠的夜色掩映着她们的身影,她们用力地抱紧彼此,像是要把缺失的时光重新弥补。
徐子安太奶奶住在四百公里外的甘阳省,夫诸刚听到时,心里就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要是没记错,甘阳是渔山的地盘。
还好徐子安拽着他的角,在市区七拐八拐,落在一幢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前。
他蹄子一扬,徐子安咕噜噜滚到地上,抱着花坛直干呕。
夫诸化成人形,很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这么点速度就不行了?”
徐子安胃里泛酸,没空回答他。
四百公里,他扬着蹄子十几分钟就到地方了。他现在就算把胃吐出来也不怪他啊。
小楼叮叮咣咣响起一串动静,紧接着亮起一排灯。
精神矍铄的老人推开门,威严地扫视过阶下的不速之客。
夫诸刚要开口,徐子安连忙拦住他,虚脱地站起来说:“太奶奶,是我,小安。”
徐素拢紧外套,目光不似寻常老人浑浊,反而透着锐意的亮,她的视线在夫诸身上停留了一瞬,幽幽道:“小安?这么晚,你带只妖找上门来做什么?”
石板下,藤蔓蠢蠢欲动地洞穿碎石。
夫诸危险地眯起眼睛:“老太太,你说什么?”
徐子安挡在两人中间,紧张道:“太奶奶,您说什么呢?我就是想问,您那本除妖志异还在吗?”
徐素阖上眼,转身进门:“进来吧。”
徐子安目光恳求地看着他:“太奶奶年纪大,说话有些神神叨叨,我们拿完书就走。”
夫诸哼了一声,石板下窸窣的动静停止,他背着手,旁若无人地走进去。
徐子安松了口气,连忙跟上。
上高中以前,他每年暑假都在太奶奶这儿过,她有很多古书,记载着除妖轶事。
徐素把外套挂在门上,慢悠悠地说:“书还放在老地方,你自己去找。”
徐子安忙不迭地应下,抓紧时间翻书。
徐素看着他走进房间,顺手抄起墙边的拐杖,迅速横在夫诸颈间,动作快的不像个耄耋老人。
“你道行不浅,说!跟着小安做什么?”
“原来那傻子的体质是随你了,对妖这么敏感,天生的除妖师啊。”他两根手指捏住拐杖,好心嘱咐她,“你要是再年轻点还能跟我过两招,这么大年纪了,还是省省吧。”
他放下拐杖,徐素踉跄地扶住墙:“你到底要干什么?”
拐杖上沾了一股霉灰味儿,夫诸嫌恶地甩甩手。
“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为了救他同学,不然我堂堂神兽,什么时候沦落到当人坐骑了。”
徐素目光一震,周身气势顿然衰弱,声音染上几分沧桑:“你不是渔山的妖?”
“渔山?”夫诸古怪地打量她一眼,“你开玩笑吗?渔山妖怪都多少年不下山了。”
“不下山?不下山好啊......好啊。”
她语义不明地喃喃道,背脊瞬间佝偻下来。
夫诸瘪着嘴,离她远了点。徐子安确实没说错,这老太太怎么神神叨叨的?
“我找到了!”
徐子安举着书跑出来,陈年积灰糊了满脸也顾不上擦。
“惑心,寄生人脑,驱使宿主做出违背意志的行为,食人痛苦,破坏心智,直到完全占据宿主的身体。”他摊开书,指着其中一页,“所以陈晨母亲才会突然变得那么极端,他不但要逼死陈晨,还要占据陈晨母亲的身体!”
书页上的灰尘迷了他眼睛,夫诸揉着眼睛问:“那怎么解决它?”
“这,这书上......”
书放太久,虫蛀了几页,刚好模糊掉解决最关键的地方。
夫诸不可置信地说:“什么?我千里迢迢驮着你跑到这,不是为了看这几页破纸!”
徐子安整张脸皱在一起,额角渗着冷汗,整本书翻了几页,也没再找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徐素握着拐杖,敲敲地板,两双眼睛顿时聚在她身上。
“外力没办法解决,必须激起被寄生人的抵抗欲,才能把那怪东西从脑袋里赶出去。”
徐子安一愣:“太奶奶,您怎么知道?”
苍老的声音徐徐说道:“我刚当上除妖师那年,惑心成灾,屠了好几个村子。被他们完全占据身体,就会变成一副空壳,再也没救了。”
门“砰”的一声被夫诸推开,老旧弹簧吱呀呀地哀叫。
徐子安抱着书连忙跟上,徐素猛地敲了两下地板:“不许去。”
他脚步一顿:“可我要去救人。”
“你帮不上忙。”徐素关上门,拧了两下锁芯,背着手向楼上走,“妖怪的事,你帮不上忙......”
徐子安攥紧书脊,指尖泛白。
门外,夫诸的身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墨二娘和陈晨并肩坐在漆黑的路灯下,夜晚蚊虫有点多,她把毛笔立在地上,笔身瞬间拔高,淡淡的墨香撑出一块安稳的空间。
陈晨静静看着她,从她突然冲到半空接住她开始,她就明白墨二娘为什么一直拒绝和她见面。
她抱着膝盖,把头压在手臂上,轻轻问:“做妖怪是不是很辛苦?”
墨二娘悬着的心随着问题终于放下,她盯着脚尖,不自觉地扣手。
人和妖的身份,确实是横亘在她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她担心陈晨因为她是妖而害怕、恐惧她。
即使她只是个毫无攻击性的笔童。
直到刚才她发现,身份从来不是阻碍,无论是什么身份,她对陈晨的关心都真实的存在。
这份感情,与是人是妖无关,只因为她和陈晨是朋友。
她反问:“还是做人更辛苦吧?”
陈晨点头,又摇头:“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人生这么困难,每天面临这么多选择,但实际上根本没给我选择的余地。”
她被圈在四四方方的学位证书上,却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明天的太阳。
墨二娘伸出手指在地面画了个圈,画过的地方出现一方砚台,她磨了点墨,用手指沾着墨迹在地上写了一行字。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她问:“你说东坡先生被一贬再贬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前路迷茫?”陈晨低下头,“反正肯定不会像我这么悲观......这么懦弱。”
墨二娘没有否认她的话,接着说:“他想得很多,除了每天的衣食住行,还想着亲友和各地的风景,以及......怎么活下去。那时候留给他选择的余地也少之又少,但他被贬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活着是很困难,但只有活着才有可能。不是只有高官厚禄,实现人生目标才是活着,你现在纠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活着。你总在想着以后的事,为什么不想想现在?为什么......不想想我?”
墨二娘的声音并不严厉,但还是狠狠砸在她心上。
她哽咽着低下头,双手忍不住颤抖,心里满是后怕。
如果她慢了一步,她永远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陈晨捂着脸,声嘶力竭地叫喊:“可我还能怎么办!她永远打击我,指责我,让我按部就班的活着。我一辈子也达不到她的要求!”
墨二娘抬手,贴着她的手,抚摸她右脸。
陈晨愣住,一个月前被打的那一巴掌应该早就不痛了,但看到她珍重的眼神,她心头突然泛起一阵委屈。
“你不想拜摆脱她的安排,成为你自己吗?那就舍弃牵绊,做你想做的事。如果这点困难都能打败你,那你永远也成为不了你本可以成为的样子。”墨二娘定定地看着她,眼眶盛满了泪水,“我不能每次都及时赶来救你,你想让我抱憾终生吗?”
陈晨拼命压抑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抱住墨二娘,不停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墨二娘将头上的毛笔递给她:“这是我用的最久的一支笔,送给你......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我只希望你过得快乐。”
陈晨埋在她肩头呜咽着哭出来,像是发泄她心头郁结的恐惧。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突然变成这样,母亲从前虽然也很强势,但会倾听她的想法。
今晚的落日很好看,徐子安捎来的笔记她还没看完,她突然很想吃明天的早餐。
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她意识到,其实她并没有准备好。
但一种莫名的情绪,将她推到了悬崖边上。
她虚脱地埋在墨二娘怀里,鼻翼萦绕着她身上的墨香,疲惫的心终于在此刻沉静下来。
燕舒蹲在树上,她守在这里,防止白榆和商陆再从哪突然冒出来。
夫诸摘掉头上的枯叶,气息不稳地锤了两下树。
燕舒甩甩尾巴,伸个懒腰,跳到他身上:“回来的还挺快,走吧。”
夫诸咽了咽口水,抬手拎起狐狸尾巴:“我,我来回跑了那么远,你连口水都不让我喝!”
“那你想不想要琨瑜了?”
夫诸咬牙切齿地恨恨道:“你等着我恢复妖力......”
“找到解决办法了?”
夫诸哼了一声,把徐素的话转述给她听。
燕舒了然地点头,又问:“徐子安呢?他身上还有点问题没解决。”
“我扔在他太奶那了,要我说,他太奶比他还古怪,居然还问我是不是渔山的妖,我看是老糊涂了。”
“太奶?”
燕舒想起徐子安反复提起太奶的除妖志异,顿时有些好奇。
惑心是她和夫诸都没听过的妖怪,却记在一位老人的书里,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个除妖师,看着都一百来岁了。”提起她,夫诸语气里勉强带了点尊重。
人、妖势同水火的时候,一共有三个除妖的派别,方相氏是臭名昭著的猎妖组织,给钱就干,没什么良心。乾道一脉专用妖怪做炼丹制药的勾当,更是丧尽天良。
唯独除妖师还算是正面形象,只猎捕作乱伤人的恶妖。
他们一般对除妖师也很客气,不过他没想到现在还能有活着的除妖师。
“怪不得徐子安体质特殊。”燕舒纳闷道,“那会是谁篡改他的记忆?”
“我看就是那老太太,她语气可冲了,明显不想让徐子安和咱们来往。”
夫诸说着直翻白眼,他还不想跟徐子安那个傻子有来往呢。
正说着,他们已经走到陈晨家门口。
夫诸抬手就要敲门,燕舒伸出尾巴拦住他。
“干嘛,你不是有办法了吗?”
“先帮我打个电话。”
她的爪子按不动键,夫诸当了半天代步车,现在又充当手机支架,他不爽地拿出手机,拨通她说的号码。
电话不厌其烦地响了三声才被接起来,对面怒吼:“燕舒!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最好有要紧事跟我说!”
燕舒没时间贫嘴,简单将情况说了一下。
怀梦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古怪地说:“你想让我给她织个噩梦?”
“不愧是你,一下就懂了。”
“你脑子没问题吧,让我给一个人类织噩梦,吓死她怎么办?”
“你织个别那么严重的,只要能让她在梦里体会失去女儿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就行。别跟我说你不会,你平常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怀梦咬着牙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我平时织的都是美梦!你真是闲的,还操心人家母女的事,连你自己都没整明白!”
燕舒讪讪道:“好好好,怀大夫,就算我求求你,帮我这一次还不行吗?”
她没好气地说:“把手机给那个人。”
“等等。”
燕舒示意夫诸点开免提,让他上去敲门。
夫诸沉着脸,哐哐哐,催命似的敲了三下。
这次门开的很快,丁颖脸上挂着加班后的疲惫,见到是个小孩,勉强收敛着语气:“你有事吗?”
夫诸直接把手机递给她。
丁颖皱着眉接过手机,听筒传来一道冷冷的嗓音。
“匹夫无罪,怀梦其罪。”
下一秒,丁颖沉沉闭上双眼,手机也掉了下去。
燕舒连忙伸长尾巴,接住手机。夫诸勉为其难地扯住丁颖衣领。
怀梦没好气地说:“织完了,她明早八点就能醒,有什么后遗症也别来找我。这次织梦的钱也记在你账上,还清之前别再给我打电话。”
说完,她立刻挂断电话。
夫诸幸灾乐祸地说:“她就是你债主?”
燕舒懒得理他,跳到鞋柜上,指挥他把丁颖拖回房间。
余光瞟见旁边杂物下露出一块透明底座,她用尾巴拂去杂物,露出圆形透明奖牌。
森科集团,优秀团队奖,丁颖,六月五日。
六月五日,也是她和陈晨吵架那天。
巧了?
母亲和女儿都得了奖,但都不高兴。
陈晨是因为丁颖的否定,那丁颖又是因为什么?
墨二娘目送陈晨上楼,夫诸头顶着一团狐狸,从树后走出来。
她擦干眼泪,依然满脸担忧:“陈晨怎么办,她母亲那么固执,根本不会听我们说话吧?”
燕舒:“谁要跟她说话了。放心吧,我都搞定了。”
燕山主过往的丰功伟绩一一在她眼前重现,墨二娘紧张地看着她:“你不会打了她一顿吧?”
夫诸扑哧笑出声:“你在她心里到底是多残暴的形象?”
残暴且能打的燕舒垂下尾巴,捂住他的嘴,无语道:“没动手,让怀梦给她织了个噩梦,明早应该就老实了。”
“怀梦?做心理医生的那个梦妖?”
燕舒眉头一挑:“她这么出名?”
墨二娘沉默了一瞬:“不,是因为她价钱太高了,没有妖怪请得起她。”
已经背背负巨债的燕舒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怪不得她欠了这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