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解回溯的冲击全部打在燕舒身上,她闷哼一声,砸在地上。
墨二娘连忙抱起她,担心地问:“燕山主,你没事吧?”
她艰难翻了个身,咳出一口瘀血,闷闷地说:“没事,看看这是哪。”
一旁,徐子安惊喜地说:“是星河湾,我们回来了!”
燕舒从臂弯里抬头看了一眼,眼前高楼林立,绿化环绕,确实是星河湾。
墨二娘警惕地环顾四周,以防从哪突然冒出一个说要取她命的疯子。
微风拂动林荫,透着点静谧的味道。
她松了一口气,小声说:“那我们是不是马上能见到陈晨了?”
“应该是。”燕舒将尾巴垫在头下,余光瞟见夫诸异样的表情,但现在找到陈晨更重要,“她请假前有什么异样吗?”
徐子安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没什么异常啊,她就是正常上课、下课。啊,对,她请假前还得了全省征文比赛一等奖,大家说要给她庆祝,但她没同意。”
墨二娘:“她也在信里跟我提过,还说要用这个奖说服她妈妈。”
徐子安不解:“说服什么?”
“让她尝试写作。”
“陈晨是挺有写作天赋的,学院好多新闻稿都是她写的。”徐子安眼中闪过一抹担忧,“但她妈妈那么强势......”
燕舒快速梳理陈晨的人际关系,按他们所说的,陈晨比较内向,不太和同学交流,最主要的关系就是她母亲。
“先去她家里看看吧,回溯场景与物主精神相连,抓紧时间。”
她担心陈晨状态不好,撑不了太久。
徐子安带他们上楼,电梯前摆着正在维修的黄色牌子,他们只好走楼梯上去。好在陈晨家在四楼,走上去也不费力。
刚走到二楼拐角处,楼上传来剧烈的争吵声。
几人立刻停下脚步。
徐子安侧耳听着,小声说:“是陈晨,听声音应该是她和她妈妈。”
二楼听的不太真切,几人又往上走了一层,燕舒蹲在墨二娘肩头上,透过楼梯缝隙,看到陈晨泪流满面地站在楼梯口,对面是一个深色职业装的女性。
看样子,她就是陈晨母亲。
“陈晨!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我让你准备考研的事,你怎么还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用的比赛上!”
陈晨哽咽着说:“这不是没用的比赛,我是想证明给你看,我有写作的天赋!我不想读研,我只想写东西!”
丁颖愤怒地将证书摔在地上:“天赋?你有那些作家的天赋吗?你能写出什么好作品?你的天赋也只能应付这些小打小闹的比赛!你能靠天赋吃饭吗!”
陈晨默默流着泪,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你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不服气?我难道说的不对吗?写作就不是个能即时回报的东西,我让你继续读研也是为你好,你读出高学历,将来找份安稳的工作不好吗?”
陈晨声音微弱却坚定:“我对法学根本不感兴趣,我只想写作。”
“你成心要气死我是吧?从小让你读书,是想把你培养成知书达理的性子,不是让你把心读活了!你看看优秀作家写的东西,你再看看你写的,你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可那是我喜欢的事情,我愿意一直做下去,即使我现在不行,但总有一天我能写出让你满意的作品。”
丁颖剧烈地喘着气,脸色涨红,在狭小的楼梯间来回踱步:“写什么不都一样吗?你就不能把天赋用在写论文上,你也可以多投几篇文章,那不一样是写作吗?”
陈晨攥着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妈,你心里清楚,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丁颖怒不可遏地看着她:“是不是你朋友怂恿的你!我早说让你别交那些乱七八糟的笔友,你以后不许和他们通信了!”
陈晨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焦躁的情绪:“妈!和她没有关系。以前我一直听你的话,你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但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我难道不应该有自己的主见吗?我本来想毕业再和你说,但你一直催我考研,可我根本就不想考!”
丁颖怒吼:“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写作!”陈晨眼中露出点哀求的神色,“以前我不知道想做什么,所以能任你摆布。现在我越来越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不求你支持我,但你能不能别总催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丁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居然说我摆布你?你从小就是个没主见的孩子,所以我才处处替你拿主意,现在你长大了,居然说我摆布你?”
陈晨昂起脸,鼓气全部勇气说:“那是你自己的控制欲!我安静,不爱说话,但不代表我没想法。你总是自作主张替我安排好一切,你问过我的意见吗!爸爸不就是受不了你这样才和你离婚的吗!”
‘啪——’
丁颖抬起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陈晨偏过头,头发盖在她脸上,看不清表情。
“陈晨!你疯了。上大学就上出了这副德行。我挣钱把你供到现在,这学你就算不上也得上!”
陈晨僵硬地低下头,抬手慢慢擦过嘴角,她二十年来积蓄的所有勇气都花在了这个瞬间,她不想再争执什么,默默蹲下身,拣起地上破碎不堪的荣誉。
属于她的荣誉。
这篇征文她前前后后写了一个月,老师和同学都帮她提了不少意见,好在最后获得了一等奖。
大家都想帮她庆祝,但她只想把这个证书拿回家给她看。
她设想过她可能对这个毫无含金量的奖项不屑一顾,但她也在心底期待过,哪怕只有一点点呢?妈妈也能看到她的努力,看到她微不足道的热爱。
她早该想到的,她就不该抱有期待。
至少不会这么难过。
陈晨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拾起她散落一地的勇气。
丁颖被她默不作声的反抗激怒,也蹲下去抢她的证书:“我一会儿就给你导员打电话,不许你再参与这种没意义的比赛。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看好你想考的院校,下学期开学你就大三了,你得提早做准备!”
陈晨沉默着去抢证书。
丁颖震怒,手上用了力气。
两个人暗暗较劲争着一张轻薄的纸。
清脆的撕裂声划过,抗衡的力道一瞬间消失殆尽。丁颖跌坐在地上,陈晨失去重心,跌下楼梯。
她瞪大了眼睛,无力地伸出手,但丁颖根本来不及拉住,坠落感已经笼罩了她。
她只能下意识护住头,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陈晨感觉身上每一块骨头都要被台阶撞碎了,她咬紧牙关,将痛呼声咽进肚子里。疼痛的瞬间被拉扯的无限漫长,砰的一声,她狠狠撞在墙上,视线逐渐暗了下去。
她的意识逐渐消散,但燕舒却看得很清楚。
丁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俯视着昏迷的陈晨。
嘴角扭曲的勾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她眼窝深陷,瞳孔闪烁着痴迷的光芒。
诡异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仿佛倒在面前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滩无关紧要的烂肉。
徐子安不安地搓搓手臂,直觉丁颖身上有一股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气息。
燕舒狐毛一颤,莫名想起商陆方才说的——惑心。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不及躲避,四双眼睛对上另一张熟悉的脸。
燕舒咬紧后槽牙,狐狸毛根根分明竖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徐—子—安......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为什么在这!”
几个台阶之下,徐子安拎着包,抬腿正准备往上冲。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在原地。
站在燕舒身后的徐子安头皮发麻,心脏猛地剧烈跳动:“等等,我也不知道......”
没时间给他解释,相遇的一瞬间,楼梯立即消解。
撕裂声遍布视野。
台阶倾塌陷入无尽深渊,墙壁在扭曲下瞬即粉碎。
同一时刻遇见相同的自己
回溯——开始崩塌。
崩塌的冲击将她高高抛起,四肢失去着力点,时间在她体内快速流淌。
其余几人也消失在时间的乱流中。
燕舒蜷缩着抱紧自己,她只遇见过一次回溯崩塌,按以往的经历,只要忍耐到时间乱流结束就好。
锋利的时间割伤皮毛,眼前不断浮现混乱的记忆。
她睁开眼,一窝燕子掉在她怀里。嫩黄色的羽毛还带着些许湿润,鸟雀声和着林海澎湃的潮声,一股脑涌入她眼中。
声音,是她对世界的第一抹记忆。
画面一转,洛水蹲在她面前,月牙似的眉毛皱在一起,嘴角向下撇。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担心的表情。
眼前的景象再次变换,面前多了一个身披斗篷的老者,脊背弯曲的像一座破败的拱桥,身形单薄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到。
他弯下腰,伸出像枯枝一般的手臂,将骨刃塞进她怀里。
骨刃?
燕舒双眼蓦地睁大,骨刃是他给的?
可她怎么不记得他?
老人整张脸躲在斗篷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燕舒却感觉他的动作那么悲伤。
她拼命张嘴想叫住他,但她此刻只是时间乱流里的一抹意识,混乱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意识在躯壳里不甘心地咆哮,为什么每次她想回忆起过去,都会被阻止!
她到底有什么过去!
她到底是谁!
夫诸拎着她,动作粗鲁地晃了晃狐狸脑袋。
墨二娘紧张地搓着双手,小心提醒:“小夫,你动作轻一点......”
“她怎么还不醒?”夫诸举着狐狸,把脸贴近她胸口,听到她逐渐有力的心跳。
燕舒猛地咳嗽两声,夫诸吓了一跳,连忙把她举到眼前,撑开她眼皮:“你总算醒了,回溯崩塌也挺好玩的嘛,没你说的这么可怕。”
她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一爪推开他的脸:“要是乱流的缝隙太大,那些记忆就变成回马灯了,你就不用再回来了,一辈子在那看吧。”
徐子安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刚才的情况那么严重,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燕舒顺着他手臂,向上爬,窝在他头顶上,余光瞟见徐子安欲言又止的表情:“你的事后面再说,现在重要的是陈晨。回溯的威力和物主精神相连,崩塌几乎没造成什么负面影响,说明崩塌前,陈晨的精神已经很不稳定了。”
夕阳完全沉没,黑夜笼罩着蛰伏的城市。
废弃公园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寂静,清晰地映出墨二娘擂鼓般的心跳。
她颤抖着说:“你是说......陈晨有危险?”
黑夜酝酿着不安的气息,燕舒:“对,所以你立刻赶去星河湾,陈晨现在最想见的一定是你。”
墨二娘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迅速抽出毛笔,借着夜色掩映疾驰飞去。
燕舒转过脸,对上徐子安歉疚的视线:“你对妖怪很了解?”
他支吾着说:“我就是看过一些杂书......不算太了解。”
“你听没听说过惑心?”
徐子安在脑袋里翻箱倒柜地搜罗着,突然道:“我好像看到过,他和影妖一样,也是寄生宿主,食人情绪。但别的,别的我现在想不起来!”
他拼命敲打脑袋,懊悔不已。
燕舒冷静道:“你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书在哪?”
“在,在我太奶的除妖志异上看到的。”
“现在去找,把关于惑心的内容一字不落拍给我。”
徐子安面露难色:“可我太奶不住这。”
燕舒抬脚踹了下夫诸:“让他带你去,不管多远都必须找到!”
夫诸不满道:“凭什么?我还成他坐骑了?”
燕舒探头,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诡异,不容置疑道:“你见过哪个母亲对孩子这么狠?陈晨母亲的行为太反常了,我怀疑就是惑心搞得鬼,必须弄清怎么解决他!”
若说一开始她们只是因为分歧争吵,但陈晨摔下去后,她看的分明,丁颖脸上没有一丝担心,反而是一种诡异的漠视。
而且徐子安的突然出现也很不寻常,更奇怪的是他根本不记得他出现过。
事发突然,那一瞬间他脸上的震惊做不了假。
只是有人故意抹去他这段记忆。
燕舒附在他耳边,小声威胁:“你不是想找回琨瑜吗?要是不救下陈晨,墨二娘怎么肯画骨?你就永远都找不到了!”
夫诸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你干嘛去?”
“我去找墨二娘,关心则乱,我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行吧,看你说的头头是道,我就勉强答应你。”
燕舒从他头上跳下来,叮嘱道:“一定要立刻,找到那本书.”
她珍而重之的语气,像是把陈晨的性命交付到他手上。
徐子安也明白这个嘱托有多重要,他郑重地点头:“好,我一定完成。”
“喂喂,要赶路的苦力是我吧?”
夫诸不满地嚷嚷着。
燕舒目光一暗,后脚蹬地,也快速向星河湾奔去。
或许她们能救下陈晨一次,但如果不弄清丁颖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她依然会处于危险中。
一个丧失理性的成年人,家庭只会成为她独裁统治的法外之地。
她想起方才见到的陈晨,脆弱又坚韧。
她不断被否定,被挫败,鼓起勇气又被甩了个巴掌。
那么她最后能反击的,就只剩下她的生命。
屋内漆黑一片,只剩下陈晨一个人,她没有开灯,靠着窗户向下眺望。
丁颖今晚又去加班,走之前留给她的任务是今晚必须选出她想考的院校。
她回头望着空荡荡的书架,作为摔断手的补偿,她没收了她的手机,把她从小看的书用旧纸壳捆好,卖了一百七十块钱。
在她还不确定命运的方向时,她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高中的时候,她被威逼利诱着考最好的大学。上了大学,又要读更好的学校。
她像是条金鱼,只活在干净、整洁的鱼缸里。但过度无菌的水域让她窒息,当她想逃离时,只能像没头的苍蝇往同一面窗户乱撞。
被否定了太多次,她也忍不住怀疑她存在的意义。
她不是一个容易绝望的人,她只是厌倦了看不到漫长人生的尽头。
她被困在妈妈塑造的世界里了。
陈晨回头看了一眼房间,突然觉得它陌生的不像是她生活过的地方。
她毫不留恋地关上门,顺着楼梯缓慢向上走。
今晚难得有一丝清凉的夜风。
楼前的几个路灯坏了很久,物业还没修好。霓虹灯晕染的黑夜泛着白边,她活在这样一个巨大的金鱼缸里,黑夜不像黑夜,日出也没有太阳。
她和城市一起沉寂在黑暗中,但这样很好,陈晨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
天黑的时候,就没有人会注意到楼上这个小小的身影,不会有人报警,也不会引起别人围观。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好好跟墨墨道别,她许诺会一直写下去,直到彼此都成为大作家,但她要食言了。
陈晨站在天台边缘,深吸了一口气。
夜晚的城市也很喧嚣,陈晨张开双臂,最后一次拥抱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