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昌天寒,虽已入春,但仍有冰雪。
今年开春以来,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消耗,喀喇早已捉襟见肘,不时南下到北昌边境烧杀抢掠。洪宪帝经过了一番犹豫,终于打定了注意,出击喀喇。北昌边境线狭长,洪宪帝派出了几队人马,分头出发。
于是,宗圳像他的大哥一样,拿起了一把真正的大刀,成为了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当他赶到北昌饶州时,来打劫的喀喇人早已去无影踪,徒留打劫过后的断壁残垣。看着破败的城镇,和雨水冲散不掉的浓重的血腥味,宗圳忽然呆愣在原地。
他终于理解了大哥,面前无数的人影变成了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肩头。风在耳边怒吼,怒在脑海中叫嚷,宗圳在心底发誓,一定要让喀喇人血战血偿,为千千万万死去的大元冤魂报仇。
他率领着大军在北昌茫茫的大漠里寻找,却始终没有遇到喀喇的军队。只遇到几队落单的喀喇人,没怎么像样的抵抗便被击败了。几天过去,将士们早已疲极,宗圳心底也不由生出一股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军队中有人建议撤军,认为已经解决了饶州的喀喇人,此次出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将士们已经累极了,如若再继续孤军深入,遇到喀喇军队,必然是无法预料的危机。
宗圳呵着热气,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来,喝光碗中的酒,砸掉手中的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弟兄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战机转瞬既逝,这是杀敌立功的好机会,我大元的军队,都是雄鹰,不是兔子,咱们大家要杀个畅快。”
说罢便下令天亮出发,让喀喇的俘虏领头,直奔他们的大本营丰沙里。
大漠里,飞沙带着走石,初春寒风刺骨彻心透髓。
百里之外的喀喇尔得王有恃无恐,他并非认为敌人找不到他的营地,而是他摸准了大元再骁勇善战的骑兵,也不会深入到大漠,就算他们进来了,也找不到水源,形势也会变得十分麻烦。
天幕笼罩着黑云,宗圳令大军扎营歇息,向周围派出了几队精干哨探,在方圆几十里打探情况。得知附近有一队喀喇人巡逻,宗圳亲自带着一百名精锐趁着黑夜包围了他们,留了两个活口,分开审讯。
“哥,我刚刚去探了一下,他们应该没说谎,那的确是尔得王的营地。”宗卫趁着半夜带着哨探去了俘虏的喀喇人交代的地方。
“怎么样?”宗圳眯了眯眼看着远处。
“那地方可算不上好打。”宗卫说,“周围过于开阔,完全没有藏身之处。好在那群喀喇人警惕性不强,在那摆着筵宴呢。”
宗圳仰头看了看天,拍了拍身旁的马匹,下了决定:“那就不藏,速战速决。”
启明星尚未升起时,一轮残月挂在喀喇大漠的上空,宗圳让辎重部队留在了原地,他和宗卫各带着一队人马突袭包围了尔得王的营帐。
尔得王在帐中醉得不省人事,忽闻外面杀声震天,火光遍野,他的方寸顿时大乱。出了营帐,他看着带头的男人高高坐在战马上,眼神异常地狠戾,心底一个激灵,酒劲立时消散了不少,他拉过一匹马便想继续向北逃去,他想活,他要活!
奈何已被层层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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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宗圳父子去世后,圣上的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圣体堪忧,奸臣掌国,太子暗弱,不足以君天下。北羯喀喇,每欲鲸吞;南有西泗拓南,常怀虎踞。大元三百余年,危在旦夕。
如今既然重来一世,绍汋暗下决心断不要犹豫迟疑,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再一次经历那无穷无尽的痛苦。
过了一会绍汋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开始细细回想之前的局势变化。那日,卫将军王钧声称奉首辅之命谋反,率大半禁军将上京城团团围裹攻打。但那日圣上,竟像是事先知晓一样,令李先谅引城外驻军八面围来,在内安排先刚率精兵杀透重围,两路并杀,不过一个时辰,便将王钧俘虏。
听闻王钧被俘后大骂先刚忘恩负义,背主家奴,辜负首辅厚恩。但是先刚并未搭话,竟照头一刀,将王钧斩于马下。而后先刚带兵闯入宗府,叱退府内宾客,在她的大婚之日血洗宗府。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宗首辅并未在上京,就被扣上造反的帽子,满门抄斩,他也在回京的路上得知长叹:“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言讫,口中吐血斗余而死。
细细一琢磨,便能想到这事有些根源,事发一月之前,宗首辅被派往边北。短短一月之内宗党被架空,先刚叛变,明明就是她那父皇借联姻的由头儿,令宗党放松警惕,设谋陷害宗氏父子的一步杀招罢了。
宗圳不久后应该就会从北昌凯旋归来,前一世他这场仗打得十分漂亮,圣上大喜。却不知后来为何突然对宗党转变了态度,绍汋左想右想确想不出一个原因。
“平绿儿。”绍汋唤了一下。想不通的事慢慢想,如何让宗圳离开上京需细细谋划,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绍汋想了一会儿,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大理寺少卿黄经之。
十几年前,北羯各处势力并起,屡侵边北,汝阳王迎战,手下三将奋力死战,但敌众我寡,终归没有抵住。北羯羯人乘势追杀三将,汝阳王率军前去救应,折兵大半,汝阳王也身受重伤,三将才得以脱身。自小照顾绍汋的奶娘在世时常言三将忠义,而黄经之便是那三将之中黄渝的独子。
平绿儿从外进来,只见绍汋散着裤脚,倚着一个玉色夹纱枕头,拿着本书,低头好像在寻思什么。
平绿儿蹲着行了个礼:“小主想什么那么入神?窗子奴婢见是开着的,留神吹了头疼。”绍汋抬头看她进来,将书掷下,立起身来轻声吩咐:“双红现在何处,叫她来,我有个差使派她出去一趟。”
绍汋提笔写了一纸密信,交予双红封好:“想法子送给大理寺少卿黄经之,愈快愈好。”平绿儿,双红是绍汋的家生丫头,随她一起入宫。双红平素谨慎,相比于平绿儿少了一份俏皮,多了一份稳重端慧,所以这事儿需交予双红来办。
“小主写了什么?”双红问道。
绍汋感觉这半日用神太过,浑身失了力气,半倚在床边并没有隐瞒的说道:“求黄经之搜集宗党的罪证。”
双红被绍汋的话说得一愣,没有答话,但很快反应过来:“小主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做了,这就去送信给黄大人。”
平绿儿却是站在一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小主何出此言?”
绍汋望着平绿儿轻轻说道:“朝里的大事你哪里知道那么多,有一条你心里明白就好,天心从来难测,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猜,尘埃落定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说罢,绍汋又吩咐一句:“我乏了,你去拿些茶果来。”
平绿儿还是不懂,但是也没问了,有些话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很难听懂,或许到死的那天也听不懂,她懂的是对上面要忠,听吩咐做事总是没错的。
平绿儿走后,绍汋就枕便睡着了。
“这是梦还是真的?”绍汋看着宗圳心中迷惘,左脚踩高,右脚踩低,像离天几尺,眼前黄沙一片。一转眼间宗圳不见了,忽然听到山崖上巨石撞击的声音,就像是无声处的一声惊雷。
“宗圳!”绍汋急声大叫。
守在门外的双红小跑进屋内,一边替绍汋掩着滑落的被子一边低声道:“小主您梦魇了,没事的,奴婢们都在这侍候着呢。”
绍汋眼中涌满了泪水,压抑着满身的悲愤,止不住的颤抖,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像是回过神来,绍汋擦着眼泪问:“黄大人那事如何了?”
“回小主,本想着等您睡醒再说的,大人使人回话讲,此事不如见面从容商议。事关重大,奴婢没敢应下,想着问下您再给回信儿。”双红忙答道。
绍汋略一思索,便吩咐双红去请黄经之明日至宫外的小院相见。
第二日绍汋一早便出发,刚一出了宫门便叫过从人吩咐:“你们不要跟着,弄辆严实点的轿子,平绿儿双红二人伺候就行。”
轿子平稳的像城边行去,绍汋在轿中掀开轿帘,透着小窗向外望去,清晨的凉风习习吹落在她的脸颊上,却不能吹开她紧缩的眉梢。她抬头望向东方的启明星,想起了前世大喜那晚,全世界仿佛都真实,唯有月亮像梦境;而那夜过去,天亮后,唯有月亮真实。人生为了什么,才有那样凄凉的夜。
绍汋一行主仆三人到达小院时,却见黄经之已等候在那里。一见面他便起身连忙行礼:“下官黄经之见过公主殿下......”
“不必拘礼,大人公务繁冗,小女却为一己私事叨扰大人,心中已实在过意不去,怎能再见大人行礼。”绍汋连忙搀住黄经之,“大人且随我上屋内再议。”
丫鬟们皆在门外候着,二人遂步入大厅坐下,茶毕,绍汋方才言道:“人生在世,有意有情,父皇有意为我与宗小侯爷赐婚,我自幼听闻宗小侯爷乃是薄情寡义之人,女儿未出嫁是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便又是另一番情景。”
不等黄经之开口,绍汋又继续说道:“但这些左右也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儿女之事自有天意。”说罢,略顿了一下,“但宗党一派,骄纵放肆穷奢极欲,权倾内外,为天下所不容,圣上也有所不容。我虽对儿女情缘看淡,但也绝不想和旁的妇人一样,嫁鸡随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我的。”
黄经之心下哑然,沉思片刻,站起后退一步,躬身说道:“当初汝阳王不远千里救家父性命,现如今殿下陷入进退两难之地,臣自当肝脑涂地,解殿下之忧。”
听了黄经之的话,绍汋略微松弛了一点。这两日心中害怕、紧张又焦急,心身早已累极,一口气松下来,才感觉到了腹中饥饿。于是开口说道:“大人还未用膳吧,厨下应是预备了早膳,大人若不嫌弃,先垫一下肚子吧。”
“那便麻烦殿下了。”黄经之看了看窗外,远处雄鸡报晓,才发现天色早已透亮。转过头来看向眼前的女子,见她双目晶晶在天光的映照下光辉灿烂,似明珠美玉。
用过早膳后,黄经之开口问道:“臣下已知公主心中所求,但恕臣愚笨,不知公主是否已有妥善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