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还未用膳吧,厨下应是预备了早膳,大人若不嫌弃,先垫一下肚子吧。”
“那便麻烦殿下了。”黄经之看了看窗外,远处雄鸡报晓,他才发现天色早已透亮。转过头来看向眼前的女子,见她双目晶晶在天光的映照下光辉灿烂,似明珠美玉。
用过早膳后,黄经之开口问道:“臣下已知公主心中所求,但恕臣愚笨,不知公主是否已有妥善的法子。”
“大人是否有所耳闻,宗首辅在城外有一处宅子,外间瞧着不起眼,窗低门面小,但内里却大有乾坤,好不气派,大人不妨有时间去瞧瞧儿。”
绍汋回想前世,宗氏父子去世后被抄家,众人才知道这宅子的奢华豪富。宅子内里暗房雅座,四周墙上皆悬挂着名人字画,下面摆着各种名贵玉瓶,瓷器,琳琅满目。每件宝物皆配有紫檀木底座儿,听说那些紫檀木还是挪用了运粮船从拓南运到上京来。
绍汋脸上没了笑意,说:“父皇一心要做古今完人,包容宽纵,一味施恩,现如今种种贪风愈刮愈炽。上面贪风炽烈,下边百姓就会愈加举步维艰。”
黄经之看着绍汋的侧脸,沉默半响说:“宗党贪贿,朝堂上下早已风声不断,但圣上却被有心人蒙了眼。”
绍汋转眸:“法不纵贪,小慈乃大慈之贼,功必奖过必罚,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说的似虚又实,像是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黄经之听出了她的话外音,心下一紧,沉吟一下,才缓慢说出:“可是殿下,您有没有想过现在大元还离不开首辅。”
绍汋站起对着黄经之躬身行了一下礼:“这便是找到大人的目的了。”
“近十余年,边境一带饱受羯人喀喇侵犯之苦,以至于将士士气蹉跎,国威沦丧。宗首辅从战场下来,已经十几年了,在上京党羽遍布。如若倒下,会牵连成百上千的官员,必定会再兴起大狱。边境用兵在即,我大元恐怕经不起这样的动荡。”
黄经之似是感慨,说:“宗首辅曾也是将相之才,长子十年前血战死守边北,宗圳虽是薄情寡义之人,但这次也主动请缨,出征喀喇。”
“那就让他们父子二人去到应去的地方吧,边北,北昌哪里都行。如何让宗氏有罪,但罪不至死,这其中的分寸厉害的把握便是要拜托大人的事情。”
黄经之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位公主目的是保宗氏而并非除掉。宗党如今虽权倾朝野,但京城中风云变幻,祸福不定。待到时机成熟时,圣上会自己扯开蒙住眼睛的布,到那时,宗氏一族的命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死亡。
但山高皇帝远,这位公主殿下便是要在这时机成熟之前,让宗氏父子远离朝堂,从而护他们周全。
他看着那女子离去的背影隐入晨雾,无声地透了一口气,坐下继续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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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绍汋早起看向窗外,天蒙蒙亮,心中的愁思将清晨的初阳笼上一层薄雾,时令虽入了春,却也有一丝微微寒凉。
正这时,平绿儿端着核桃露推门进来:“小主,藏珍阁掌柜的叫人来送话,请小主过去,说是前几日刚收得了前朝大家真迹,问小主要不要过去看看,寻思先可着小主,旁的人都还没敢说。”
绍汋接过汤勺,细细地吃着面前的东西,没有说话,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屋里一时间只听到勺碗轻碰的叮当声响,待到吃完,绍汋随意往软榻上一靠,却丝毫没有起身更衣的意思。
看着平绿儿站在一旁着急又不敢开口的样子,绍汋心下无奈,朝她笑着摇头道:“你最好改改这个性子,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平绿儿见绍汋说话语气与前几日不同,也有了心思吃东西,略微松了口气。不知怎么,小主自梦魇以来时常很凝重,看着一个地方发呆不止,但身上又感觉多了丝说不出来的洒脱。
饭后,绍汋又略睡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梳妆,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尾指懒懒地沾了一点胭脂,望着镜中唇上的那抹朱红,宛如血痕,看着越发刺眼,手指发了狠,硬硬刮去。也无了打扮的念头,只是让平绿儿简单地梳了发簪,随意挑了件素色的衣裳。
“走吧”绍汋收拾妥当一边说一边站起像门口走去,仪态悠悠,衣袖也飘飘,像是九天神女下凡。
街上人来人往,天子脚下,上京城内一片繁华,绍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思索着黄经之这几日奉命南下巡视,不知是否还顺利。等他回来了,重活一世的打算才能说是刚刚开始。一旦开始,就没有法子停下来了,到那时才算是真真的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不知道前路是福还是祸,春花已经败了,败了,但是日子总是要向前的。
“诶呦,小主子您可来了,小的一直搁这等您呢!”
藏珍阁掌柜的在边境做些小生意起家,独独爱好古玩,走南闯北间攒下了不少宝贝。因着前些年边北一直打仗,赶巧了天公也不作美,民间盗贼横行。这掌柜的碰了贼人,险些丧命。幸得汝阳王恰巧路过相救,带回上京,机遇巧合之下他便在上京城中置办下了这间藏珍阁。
因宝贝不少,再加上老板天南地北的总能觅得新宝贝。几年间,这铺子便成了上京城中有名的铺子,京中大小官员权贵们经常光顾。
藏珍阁不仅出售,而且可典可当,由此官官交易的情形越发多了起来,绍汋也是因此才知晓上京官场贪墨横行,毒早已深入内髓。
掌柜的得汝阳王相救一事,年份较久,又特意瞒着,京中少有人知,绍汋也是奶娘告知才知晓这一渊源。
汝阳王在世时,想着绍汋生母早逝,现在人们因着汝阳王,才对他这小闺女尊之敬之。可他过的可是拎着脑袋在刀尖舔血的日子,南征北战,备不住哪天儿就战死了。他便早早做着打算,让奶娘在脑子里记下了一份名单。
名单上大多是多年来随他一起征战的部下将领,还有他在京中的至交好友,以及像藏珍阁老板这样被他恰巧就下后为他所用之人。人不在多贵在精,在名单上的人不过十余人,但都是汝阳王的心腹,同他有着过命的交情,是绍汋走投无路之时可以倚仗的人。
绍汋为了掩人耳目,一向从后门进入,藏珍阁老板早早地就在后门口候着,一瞧见她,远远地便迎了上来。“主子,您可是不知晓,这次收到的可真真是传世之作,杀尽喀喇百万兵,血犹腥,您可听说过,现如今咱可是花了大价钱收回来了。”
听到这里绍汋不禁也吃了一惊,顿了下脚步,转而又疾步走向屋内,边走边说:“这一卷大元开朝时就已失传,你是从何得来的,快带我去瞧瞧。”绍汋的惊讶已经不能用一般来形容了,“这东西也别告诉其他人了,给我留着,您出个价,可千万别透露半点风声。”
因是前朝的大家,大元开国初,就尽数销毁。绍汋年少时见到的虽是临摹本,但就一眼,就感受到凝固在纸上肝肠寸断,那种惨烈至极的心酸,没想到如今竟有幸还能见得真迹。
“哪能告诉旁的人呢,咱收到了好营生,哪次不是第一时间就差人去给小主子您传信了,连宗首辅说是今日过来,咱都没透露一丁半点的消息。再说了,什么价不价的,小主子您也不是外人,给咱留个本钱就行。在您懂的人看时天下第二行书,对咱来说左不过是高低一幅字画罢了。”
掌柜的一边引着进门,一边一句不停的说道。虽是心中敬着恩公,但本着亲兄弟明算帐的态度,暗暗透着这贴在市面上可是价值不菲的信息。
“懂行的人看来有万金,但是放到我这柜中啊,四两轻重罢了。”
但绍汋心心念念的都是那幅字,旁的倒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就更别说阁老二字了。
走进隔间,老板便从柜中拿出了卷轴,铺平在绍汋面前的桌子上。大约是已经辗转了多年的缘故,纸张早已裂痕斑斑,掌柜的废了些力气,寻人修复了些许。
这幅字写得凝重,字字泣血,悲从中来,绍汋一时被震撼到,愣在桌前,忍不住弯腰低头,想看个仔细。额前两缕头发落下,也没发觉,立在那里,心中不知想些什么,久久没有发声。
直到被掌柜的唤回神来。
掌柜的悄声挪到绍汋身边,轻声说道:“小主子,首辅来了,您看您是等他走了再出去,还是过会儿子咱带您从楼上绕到后门出去。”
绍汋这时听清老板的话:“首辅,宗首辅吗?怎么不早说他也过来。”
“主子可是冤枉小的了,咱还没进门就和您说了,您可能急着看这字,没听进去罢。”掌柜的连忙解释。
“他来多久了,自己来的吗?”绍汋走到走到窗子旁,看向外面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无端烦躁。
“刚过来,正在外头瞧着笔洗呢。”掌柜的见绍汋蹙眉在出神,也不敢多说什么,悄然退至一旁。
“双红,去把宗首辅请进来罢。”绍汋没有回头,半响叹了口气,但好似想明白了什么,便吩咐了双红。
老板从刚刚就在旁猜测这小主子在琢磨些什么,听到这个吩咐,更是不解。在一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瞪大了双眼。
双红也是不解,却也应了下来,随即转身就走出了隔间。
过了不一会,绍汋听到了外面走廊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她知道必定是宗首辅来了,心微微一动,这步踏出去,就容不得她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