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队缓缓驶向宗府,吹吹打打的奏乐声和周围熙熙攘攘人群的笑论声隔着帘子此起彼伏地在绍汋耳边响起。
“平绿儿,离宗府还有多远。”
“还需得大半个时辰呢,小主趁着在路上,快休息一会儿罢。”平绿儿关切道。
绍汋坐在花檐子里,随着花檐子上下的颠簸,整个人如梦如幻,本就一夜没睡,现在更是紧张的心脏“崩咚崩咚”的跳着。
她不禁思前想后,想着幼年时她纵然骄纵任性,但父皇他也从不以为意,享受着父皇的宠爱无忧无虑。想着初见宗圳,他回眸一瞥,朗朗如日。一时百感交集,但喜上心头。
行至宗府时,已天近黄昏,宗圳早在门前等候,绍汋只觉一个人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头顶也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方才意识到是他掀开了檐子的珠帘,一时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绍汋被领着下驾踏上为大婚而铺饰的锦绣地毯,一路由喜娘搀扶着朝前走着,从府中便门至喜堂行跪拜礼,听着喜娘的引导,一步一步的完成姑子讲述过数十次的礼仪之后,绍汋先被引送到洞房,等着新郎宗圳的到来。
二人的新房设在朝南厢房里,屏风幔帐等设施,皆用新物。各类器具,无不精心设计,尽善尽美。那插头花的台子,是用特别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头花虽为寻常金银打制,可也配色讲究,式样别致,格外清新雅致。
绍汋早知他别具匠心,颇具才气,事事风趣,今日亲眼见到,便更是欢喜了。
就在此时外头雪粒飞舞,风大又寒,屋子里铜炉内烧着寸长的银炭,温暖如春。绍汋端坐在喜床上,夕晖晚照的宁静沁人心脾,心里不由得又生出了几分欣喜和几分期待。
新房外,庭院里已经罩上了夜色,在没有月的夜,点点红烛亦灿灿生辉。
宗府大婚之夜,很是热闹,凡是在上京当差的官员,职务大大小小一千余位,纷纷到场祝贺。各家送来的丰厚而精美的贺礼一样一样的摆在亭廊下,形形色色,盈千累万。
这天,宗府拿出丰盛的酒肴来款待宾客,摆了数百张宴席,由酉时吃到亥时,有人猜拳行令,有人捏耳灌酒,于是刚酬交错,吆五喝六。
宗圳漫不经心地坐在一厅之中,在纷连不断地赞礼声中,目光幽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嘲讽。当今圣上刻薄多疑,朝中文不思政,武不思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女子,也不过是他玩弄帝王心术驾驭臣下的棋子罢了。
就在这时,突然门上的人过来禀报,说禁军大统领先刚贺喜来了。
先刚乃天子近臣,表面从不与任职官员私下往来,但实为父亲门生,早已成为宗氏家臣。为了避嫌,大婚日并未邀请,今日他不请自来,宗圳心里头不由得微跳,好似察觉到了什么。
正是犹豫之际,先刚早已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只见他一拱手道:“恭喜小侯爷,大喜之日,先某来迟,还望小侯爷海涵。”
“这是哪里的话,先大统领今日能来,寒舍蓬荜生辉,喜上加喜,快请入席。”
先刚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宗圳站在一旁心却猛地往下一沉,酒气有些涌了上来,暗觉先刚今日前来,恐怕是祸而非是福。
果不其然,只见先刚头戴银凤翅盔红顶簪缨,腰间系了一柄长剑,将手一挥,猛地从门外涌入了三十多名全副戎装的校尉,散布在大厅的各个角落,封住了大厅所有的通道。
吃酒的宾客预感到即将要出什么大事,各个停住了杯,呆若木鸡地望着大厅地中央,不知那位大统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眼瞅着子时的钟声敲响,门外的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大太监陈福缓缓走了进来,所有人一眼就能瞧着他那罩在袍子外头的黄马褂,在灯光的照射下十分显眼。
“请王命,无关人等离。”
四周寂然无声,众人纷纷散去,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喜厅转瞬只剩下了宗圳、大太监陈福和禁军大统领先刚三人,没有了乌泱泱的人群,屋内立显冷清。
须臾便见陈福走至大厅中央,面向众人向南立定,高唱一声:“奉圣谕。”
其余二人立时跪了下去,伏地等待陈福接下来的圣谕。
厅内极静,陈福这一旨圣谕却犹如晴天霹雳,震着宗圳耳鼓嗡嗡作响。
“宗顺,宗圳父子,结党营私,妒功害能,欺蒙君主,图谋不轨,凯觎大位久矣,枭獍之心人神共愤,今当场逮捕王钧等反贼,证据确凿,即刺死。”
夜风寒冷,吹得喜烛飘忽忽地抖着,忽明忽灭。
宗圳在一旁看着这转瞬发生的一切,望着父亲的好门生先刚,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望着像潮水一样无休止地涌上前来的官兵,无数青冷的兵刃泛起寒芒。知道难逃一死的宗圳,心里倒一下变的坦然了,他梗起脖子,轻笑一声。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畏惧。
先刚忽地挺剑,横斜一刺,长剑直贯宗圳胸口。宗圳翻倒在地,先刚猛地拔出血淋淋的剑来,在靴底上正反一揩,随后从容插入鞘内。
何来赐婚,何来天恩浩荡,这不过是圣上的刻薄心胸,对权臣地杀戮罢了。就连这喜事儿,也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把戏,这天宗氏数十年营生崩塌,尽管一早就有风声,但还是令人唏嘘不已
是夜,红烛已燃尽,院中甚为黑暗,绍汋到子时依然没见宗圳的身影,而前厅内的奏乐喧嚣声音也好似安静了下去。
夜风习习,无月之夜更显凄凉,绍汋心中隐隐生出说不出的预感。她倏然起身:“平绿儿,双红!”绍汋的声音在屋内回荡,竟无人理会,而本该在门外侍候的丫鬟们却一个也却不见人影。
推门望去,院落里四处无人,不安的感觉愈来愈加强烈,直到一阵阵纷杂的低沉的脚步声愈发清晰。绍汋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向门外奔去,一出门便看到先刚带人守在门外,一整队官兵把在院落四周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汝宁公主。”先刚躬身恭敬道:“圣上有旨,要您先行回宫,请移步吧。”
“为什么,今日乃我大婚之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绍汋勃然大怒,面色阴郁,不管三七二十一,劈脸一掌掴去,而先刚却是不动如山,丝毫没有影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刚拿出圣旨读道,“宗顺胤,宗圳父子图谋不轨,谋求非分恩荣,着即赐死,钦此。”
绍汋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封圣旨,惊得身上一颤,想起临行前父皇的话,一阵凉意直透脊背,冷汗浸出额角,怔着看了看面前的先刚,轻吐出来了几个字“驸马在哪,带我去见驸马。”一边说一边先前厅走去。
“公主还是不要去看罢。”先刚双膝下跪叩头道:“圣上的意思是要臣带您直接回宫,主子不要为难奴才。”说着,所有侍卫纷纷提袍角伏地叩头。
绍汋却管也不管,两眼失神像游魂一样穿行,先刚挥一挥手,四名亲兵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也向前厅走去。
此时已是夜深,寒风凛冽,天公之意,降下一阵雨来。早些时候还声声鼎沸,熙来攘往的侯府不过几个时辰,景象就已变得衰败异常。
刚踏进前院,便有凛冽的血腥气直冲入鼻,雨水混着血水浠沥沥地淌至绍汋脚下,抬眼望去前厅已是一团乱遭,纵然她心中早有准备,却也大惊失色,顿时僵立在地,两眼呆滞,如置身在噩梦之中。她一眼便看到宗圳身上的大红补子圆领袍尽数被鲜血咽透。
绍汋咬着下唇,唇上的疼痛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的由眼中滑落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也是过了很久,绍汋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声音也意外的沙哑:“今日你屈死于此,我虽不知情,可终究和我算是逃不了关系。”
屋外凄风冷雨不断,绍汋心怀悲戚,泪水如屋外雨滴,静静淌落脸颊,神思恍惚,忽地晕倒在宗圳尚有余温的尸首旁,不省人事。
宗顺,当朝内阁首辅,封爵定远侯。年少时,他和还是太子的洪宪帝一起师从大家看书学字,闲时敲棋吟诗,情同手足。从他往上数三代人,代代位高权重,他在主管吏部和翰林院的十余年时间里,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于是坊间兴起流言,首辅负天下重望,彼人皆以为宗首辅在,天下无事云。宗党的地位随着门下士的增加也越来越高,朝野上下,满是宗党,可前世却落得个荡然无存,大厦倾倒的下场。
洪宪二十七年冬月初一,宗圳大婚之日当场赐死,而宗顺也在处理完边北事务返京的途中就地斩杀。
时间犹如流沙,覆盖了大厦的崩塌,然而草草两句便能盖过的事情,放在汝宁公主身上宛如大山也不为过。
绍汋面朝床里躺着,眼睛睁着,眼角不断地留下眼泪。她听见殿外陈福的声音,听见婢女们磕头的声音,听见洪宪帝走进来的脚步声。绍汋依然无动于衷,她此时终于明白当时出嫁前,洪宪帝那良久的沉默以及那句无可奈何的意思了。
洪宪帝慢慢走到殿内软榻,盘腿坐下。看着绍汋不住抽泣的背影,仿佛被人当头一棒,将绍汋养在膝下这么多年,第一次见着她这番模样。
“是我对不住你......”洪宪帝长叹一声,半响,才说出口这几个字,声音又浊又重,仿佛一下衰老了很多。
始终面朝墙背对着洪宪帝哭泣的绍汋突然转过身来:“父皇何错之有,只不过不像个父亲罢了,您摆明了要算计,却偏要推我进这个火坑。您的眼里有江山,有皇权,有百姓,有成败,可偏偏没有女儿。”
洪宪帝听了,只觉得胸口憋闷,堵得气也上不来。可偏偏这时绍汋飘出一句:“这么多年我竟忘了我本不是父皇的亲女儿,只不过皇恩浩荡,可怜我才将养大。”
不给洪宪帝开口的机会,绍汋又是一句扎心的刀子:“若日后那北边的羯人,南头的夷人冒犯,父皇也会为了大元的安宁,送女儿出去和亲吗,棋子都算是好听的,我本就是您的弃子罢了。你只知道算计,权谋,制衡,可是在您的这些大义之下,您有一瞬间想过女儿的心事,女儿的欢喜吗,您知道女儿看到郎君大婚日死去的心情吗!”
绍汋满腹的委屈犹如一只只利剑不停的刺向洪宪帝,刺在他的心上。他无言以对,回到大殿,两眼望着窗口外的灯笼发呆,苦心筹划多日归来,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