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连三的梦境,他不由得慎重起来,明日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而苏天怜,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人。
是啊,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自十七岁那年,父亲亡故,他的人生中便只剩下苏天怜了。
城郊的路况不好,马车颠簸,摇晃间,崔护想起那个三年前的梦魇。
那年他像往常般同父亲出门行商,只不过,这次走的是海路。
他第一次坐上带着巨大白帆的航船,第一次行在如此壮阔的海上,他对一切都充满惊喜和新奇,连看见经过飞远的海鸟,他都要欢呼着挥起手臂。
一定要把这场经历告诉阿怜,他心里甜蜜地想着,拿出纸笔,却开始烦恼,黑色的墨,如何画出蓝色的海?
但是很快,他会发现海,也会变成黑色。
天色很快暗沉下来,乌云沉重低垂着,清爽海风突然变得凶狠起来,猛然吹动他长袍,还夹带着微咸的海水,船身在汹涌的海面上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扔下纸笔,转身跑去找父亲。
一个浪头袭来,无尽海水涌进船里,狂风暴雨逐渐淹没了众人。
海水里,他一手抱住一根浮木,一手紧紧拖住父亲的躯体。
再度醒来时,他躺在一片海滩上,身边没有那根浮木,也没有父亲。
他茫然地看着澄澈的天空,一片残忍的宁静,耀眼的白日刺痛他的双目。
崔护在那片海域找了一个月,什么也没找到。
再一个月,他重新回到了凉城,他没去找苏天怜。
崔父死于海难,而他连他的尸骨都没找到,崔家祖父听见这个噩耗,悲怆难抑,昏厥在地,当天晚上,也去了。
崔护无力地瘫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床上的祖父撒手人寰。
管家一面唤人去告知亲族,一面着手准备操办丧事。崔护呆立在原地,没有落下一滴泪。
崔府里,燃起白色的蜡烛,大门前的牌匾挂上白色的绸缎。
崔护坐在祖父与父亲的灵前地上,身侧是管家为他准备的丧服,他神思疲惫,双手交叠,撑着低垂的头。
“崔护,你这个扫把星!”一个中年女人快步走了进来,指着崔护就开始破口大骂,“刚出生一年就把你娘和你大伯父克死了,现在倒好,又克死你爹和你爷爷!”
管家上前阻拦,被女人一把推开,女人叉着腰,骂了起来,“怎么,我说错了,怎么全船的人都死了,就他没死?当年算命的就说他是孤煞星,果然没说错。”
这便是他的大伯母。
崔护并未抬头,只是皱起了眉。
他的大伯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而他的大伯母也一直不喜欢他,每次带着堂兄来崔府拜访,见着他都嫌晦气般绕开。小时候,他茫然不知,现在,他明了了。
从小,邻居的孩童玩耍,也从不带他,甚至小声的嫌恶和咒骂。
“孤煞星!”
“扫把星!”
“会害死别人的!”
所以他的朋友只有苏天怜,而他们,都是被命运诅咒的孩子。
两家父母无奈地面对着这种状况,默许他们的相伴,他们决定以不信命的方式对抗命运。
一切一切,终于,他了然于心。
大伯母继续咒骂着:“崔护,你还留在这里干嘛?要把我们全都……”
崔护沉默地抓起身后的长剑,起身向前,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
“唰——”冷冽的寒光在眼前闪过,话语戛然而止,大伯母惊恐瞪大了双眼,此刻剑尖正直指她的咽喉。
“要祭拜,便祭拜,不祭拜,就滚出去。”崔护一字一顿,冷冷说道,眼神狠戾而阴沉,“别在他们的灵前喧闹!”
……
最后,他堂兄赶来带走了崔家大伯母。
崔护无力地垂下手,闭上眼。
他还是穿上了丧服,一整天,跪坐在灵前烧纸。不断有亲友前来吊唁,劝他节哀,他麻木地点头。
傍晚,管家送走了所有宾客,他靠着父亲的棺木坐着,一条腿屈着,另一条退毫不在意地伸直,喝起了酒。
他没找到父亲的尸骨,棺材里,是崔父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衣裳。
灵堂的门敞着,门外的天空渐渐暗下,白色的绸缎随着风飘着,灵堂的两边的木架上点满了白色的蜡烛,烛火无声在微风中摇晃。
门来了一个人,缓缓走近,她的影子长长地落在灵堂的地面,慢慢闯进崔护的眼帘。
崔护抬起头,看清来人,流下了第一滴眼泪。
苏天怜竟然偷偷跑了出来,她已经五年未走出过苏家了。
她走上前,蹲下身子,轻柔地从他手中抽出了酒壶。
崔护红着眼睛看着她,泪如雨下。
苏天怜轻轻地抱住他,少年这才在她的肩头无声痛哭起来。
良久,她听见崔护哽咽的声音。
“苏天怜,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想了很久,能说的好像只有那一句。
“你还有我……”
“他们说,父亲和爷爷都是我害死的,他们说我会把身边的人都克死。”少年的情绪激动起来。
苏天怜闻言,竟笑了,“他们骗你的,我这种人,天天跟你在一起不都好好的嘛?”
“那你……”崔护挣开怀抱,双手抓着她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苏天怜愣住了,很久后,她点了点头,说:“会的。”
她想这不是一个谎言,而是她的愿望。
……
后来,再也没人敢指责崔护,因为崔护把崔家的产业做得更大了,崔氏一族,再也离不开崔护。
崔护花了三年时间,做大了崔家的产业,同时,他在凉城通往京城的路上不断安置房产,他预想着他将与苏天怜永不分离的日子里,他想带她走遍万水千山,弥补少年时光里的所有缺憾,当然,他知道她身子弱,一切都要慢慢来。
他努力了很久,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
“少爷,云山寺到了。”
冥思间,马车已稳稳停下,管家的声音传来,崔护睁开了眼。
现在,崔护二十岁,是苏天怜成亲前的一天。
他向来不信命不信鬼神,他努力地活着,做好一切,同命运的诅咒对抗。
但是这次,他妄想得到神明的祝福,祝福他与天怜,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他走进寺庙,蒲团上,他虔诚的跪拜。
浓重的香火气里,崔护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愿。
一愿阿怜康健长寿,
二愿阿怜喜乐无忧,
三愿朝朝长相见,岁岁长相守……
“施主,许了什么愿望?”
闻言,崔护睁开眼,转过头,正见一个年轻的和尚站在自己的身旁,带笑望着他。
崔护犹豫着是否要开口,和尚却继续自顾自说话。
他双手合十,拜了拜眼前高大的佛像,说:“想要神明实现你的愿望,光敬香和跪拜是不够的,你必须要成为神明真正的信徒。”
崔护心中一惊,恍然想起这几夜的梦,试探着开口:“怎么成为神明真正的的信徒?”
和尚微微一笑,只说了四个字。
“入我佛门。”
崔护颤抖着起身,悲伤和怒气突然一起涌了上来,望着和尚的笑脸,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拂袖离去。
第二日,婚礼如约而至。
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可是喜悦,无法掩盖的是害怕一切都将破灭的恐惧。
苏府前,苏父、苏母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叮嘱了很多,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默默盯着苏天怜的身影上了花轿。
迎亲的队伍很长,但是苏家和崔家只隔了一条街,崔护骑着马,身后的队伍锣鼓唢呐,喜乐震天,崔护回头看了一眼花轿,心里期望着,所有的不幸都快绕开他们。
终于,到了崔府,新娘下了花轿,跨过火盆。
在众人的欢声笑语和祝贺中,他们开始拜堂。
“一拜天地!”
崔护同天怜面向天地,沉沉一拜。
“二拜高堂!”
转过身,堂上摆的是崔父崔母的牌位。
“夫妻对拜!”
崔护转身,面向天怜,他无比虔诚、小心翼翼,颤抖着拜了下去。
“礼成!”
四周的亲友和参加喜宴的邻居们鼓起掌来,发出欢呼。
一片喜气洋洋里,崔护几乎幸福地要发昏了,他忘记了一切,满心都是眼前的女子,他走上前,竟掀起苏天怜的盖头。
他低下头,他的心上人穿着同他结婚的喜服,盛妆下,苏天怜仰起头看他,笑颜如花。
崔护再抑制不住喜乐,弯起唇角。
可是,很快,一切美好都像一个将要醒来的梦境,苏天怜的笑容逐渐淡去,她痛苦地皱起眉头,她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哇得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众宾客惊呼起来,忙着去叫大夫。
崔护望着眼前的场景,脑中似炸开了一个惊雷。
苏天怜虚弱地向他伸出手,他却不敢触碰她,向后退去。
最终,崔护转身狂奔出了崔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