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崔护跪在了佛像前。
又是那个和尚,他笑着问崔护有何愿望。
崔护双手合十,心中死一片的沉寂,却坚定虔诚:“惟愿神明,赐我阿怜,安乐长生。”
和尚一寸一寸割去他的长发,为他剃度,为他脱下俗世的长袍,换上僧袍。
苏府,苏母正痛哭流涕,苏父垂头不语,所有人都觉得苏天怜这次再也不会醒来了。
床前,大夫一次又一次地为苏天怜诊脉,没有感到一丝脉搏的跳动,他叹了口气,决心再试最后一次。
他不禁瞪大了双目,他竟感受到苏天怜的脉搏恢复了跳动。
七天后,她醒来了,身体已渐渐痊愈,这次竟是真正的痊愈,她竟恢复了健康。
大病初愈,如大梦初醒,她有些茫然地听着大夫的话,看见母亲在父亲的怀里,欣喜的落泪。
苏天怜起身,才发觉大夫说的是真的,她从未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如此轻松,不再咳嗽,不再无力,从未感受到的这般滋味,这原来就是真正健康。
欣喜冲上的她心间,她随意披了衣服就要出门,她要去找崔护,她要和崔护永远在一起,她再也不用担忧死亡会分开他们,他们将用漫长的一生去长相厮守。
母亲拦住了她,支支吾吾地,还是告诉她一切。
苏天怜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良久,她沉默着换上那件嫁衣,梳妆打扮,去了那座寺庙。
刚下马车,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寺门前洒扫。
“崔护。”她轻声叫出他的名字,他却恍若未闻,并不回头。
苏天怜看着他剃度后的头顶和身上的僧袍,几欲落泪,可她忍住了。
“崔护!”苏天怜又唤了一声,见崔护没反应,径直上前拉住他的胳膊。
崔护似不认识她一般要挣脱开她的手,“女施主,请自重。”
苏天怜紧紧抓住他,一丝也不肯松开,质问:“你为什么出家?你不是说要娶我吗?为什么跑到这儿做和尚了?”
崔护不再挣扎,叹了口气,“施主,这世上已经没有崔护了,请回吧。”
“我不走。”苏天怜定定地看着他,“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崔护无言,挣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苏天怜一直站在山寺前,直到日暮西沉,也不肯离去。
“施主请回吧,山中露重,若是伤了身体如何是好?”一位年轻的和尚前来劝她,她仰头看了看天色,也没有一丝动容。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出家?”她看向那个和尚,眼神锐利似要把他看穿,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明明要娶我的。”
和尚笑而不语。
“阿怜,我们快回家吧,你身子才好。”
母亲和家仆驱着马车来了,他们拉着苏天怜,把她往马车上塞。
“我明天还会来的。”苏天怜望着山寺,坚定地说道。
果然,一连三天,她都站在山寺前。而一连三天,崔护都没出现。
第四天,苏天怜冲进了寺庙里,她是真的恢复了健康,脚步轻快,竟没人能拉住她。
门被推开,天光尽入,苏天怜便从片光里跑来。
崔护定定望着她。
“崔护,你跟我走!”苏天怜拉起他的手。
崔护挣开,转过头,不再看她。
空气静默良久,他们相对,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你做的第四个梦是什么?”苏天怜终于开口。
崔护闻言,猛然抬起来头,对上苏天怜满是泪水的眼睛。
她也做了四场梦。
第一场梦,她是一座人间的石桥,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受五百年行人踩踏,残破的痕迹渐渐显现。行行重行行,终于有人停了下来,修补石桥。
第二场梦,她是河岸的烟柳,春来生长,夏来繁茂。但那一年,河里发了大水,淹死了不少人。河岸边的人,觉得柳树是阴气之物,视她不祥,要将她砍了,烧了,扬了。
有个人路过,笑道,柳树无神,何其无辜?
众人怒目对他。
他要救下这棵树,却一拳难敌四手,只得折下一段柳枝。
“以后,你便在此处吧。”他寻了一处小溪,将柳枝插在岸边的泥土里。
第三场梦,她是山间的一棵百年桃树,落英缤纷,倒是安稳。可是有一天,两人在树下厮杀,一人死在树下,血溅满树。另一人,也力竭而死。
“见谅,害你被恶人的血玷污了。”迷蒙中,有人这么说。
之后,她被一人带去天界,净化血气,虚幻的水境里,一待就是百年。
第四场梦,或许是灵气的滋养,她终于化作了一只会动的生灵。
一只白狐,自由徜徉在山林间,却不慎落入了陷阱。猎人满心欢喜,要扒了她的皮毛,吃光她的肉。一个路过的农夫,用自己所有的木柴,救下了她……
……
此后苏天怜不再去找崔护了。
但她已然是崔护过了门的妻子,她替崔护经营起了崔家的产业,沿着崔护给他规划好的路线、用着健康的身体,丈量脚下的土地,见山见水。
又一个春日,她带着商队到达了新的地点,走进城门前,她翻开崔护留给她的册子,他刚劲的字迹,字字清晰,“此城,凡春至,桃花满城。”
清晨,城门缓缓打开,城内道路两旁栽满了桃树,春至,桃花皆开,风过,满城花雨。她抬起手,接住一片花瓣,沉沉叹息。
远方,云山,桃花迟迟盛开,崔护站在一棵桃树下,满目芳菲,夭夭灼灼,忽想起往日,想起曾学的诗和他该忘断的前尘。
“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苏天怜替崔护料理好了崔家,还以崔护的名义行善事,给寺庙捐了不少钱。
新的衣食被伙计们搬进云山寺里,众僧围着苏天怜道谢,她随意应着,目光却穿过人群望向崔护。
崔护在庭中扫着落叶,对一切充耳不闻。
可是良久,四周终于重归寂静,崔护站定。
又是良久,他失神地抬起头看向人们离开的地方,却见,阿怜仍在。
五十年后,崔苏两家仍是昌盛,家业已经安心交给了后人。
一个平凡的傍晚,苏天怜遥遥回忆起同崔护的少年时光,寿终正寝在自己的床上。
寺庙里,钟声被敲响,崔护也已圆寂。
……
虚境。
风照再度睁开眼,五百年的时光已过。
金觉来叫他赏优昙华,一面走,一面和他说,今年可让你赶上了,不过你可别失望,今年奇了怪,三千年了,这优昙华却不开。
风照不语,他行至时,世尊高坐于前,优昙华在他座下,白色的花苞紧闭,散发出淡淡如月辉般的光晕,弟子们围着,啧啧称奇。
风照停在原地,良久,他终是走上前。
此刻弟子们再次发出惊叹——
那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