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黄昏落日,四处阴郁萧条,天地皆凛冽,寒气直逼人心,眼见着就快要下雪了。
若不能在下雪前赶至西昌,恐怕这群孩子们会撑不下去,算算时间,他们朝着西昌走了快有十多天。
这一路走下来,实在太过艰辛。十几个孩子尚且年幼力短,一天走下来赶不了太久的路,更况且他们所携带的干粮不多,人多路远,很快就要没什么吃的了。
最难捱的还是夜里,在这一望无际黄沙遍地的荒漠,一入夜就更冷了。他们只能缩在背风的山丘里,抱成一团相互取暖,很快年纪小点的娃娃们就开始受不住了,有人发起了高热,等他们彻底没水没粮,只会更艰难。
没法子,晏姝只能提议,将拉车的驴子宰了,这样起码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驴是高奕亲手杀的,他给每一个孩子都分了一碗驴血喝,晏姝没要。
这会天就快要暗下来了,她燃起了火堆,坐在一旁取暖。大伙这段日子好久没痛快吃一顿了,杀了驴子,知道今儿有肉吃一个个都兴奋起来,他们都抢着要烤肉,围着篝火,闹腾起来,也渐渐不觉得冷了。
“你在想什么?”高奕用刀子,将一块烤好的驴肉递到晏姝面前。
驴肉烤得熟焦酥脆,看着倒是挺勾人胃口的,晏姝接过,闻了闻,却没急着吃,“你看那边,越过那座沙丘,应该还有一片芦苇荡,很多年前我曾来过这里,如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那时候的她,就是在那被商队丢进了芦苇荡的,后来她一个人凭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信念,走走停停,来到了嘉兰关。
高奕眼底闪过几分诧异:“你怎么会跑到这边来?”
晏姝笑了一下,没答。
她几口就把手里的驴肉吃完了,觉得不顶饱,起身走到赵长空面前,叮嘱他:“叫大伙们都快点吃,吃完了早点休息,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
“我知道了小六姐!”赵长空说着将手里的肉递过来,晏姝摇头没接,自个寻了个背风的地方睡了。
独自缩在一旁的小乞丐,不对,如今该叫他阿景了。
阿景嚼着嘴里的肉,目光却时不时扫向角落里的晏姝,不知在想什么。
……
翌日一早,天没亮多久,大伙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往前走了。
昨儿的驴肉还没吃完,高奕便用布通通打包带走,二狗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木棍,架起剩下的驴骨架,扛到肩上,神采飞扬地走在最面前,几个小崽子跟在他身后,都抢着闹着要扛,皆是少年心性。
走了快半日,他们终于越过了那座沙丘,往下再行几十米,便是那片芦苇荡了。
河滩上水草丰茂,时不时飞过几只瘦巴巴的鸟,曾经记忆里那片翠绿茂盛的芦苇,在冬日交织成一片迷雾,随风飘荡,缓缓流动,似一幅古画,偶尔一阵风吹过,芦花飘散,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纵然失去往日生机,依旧坚韧挺拔。
“小六姐!好大一片芦苇荡啊!我们是不是快到西昌了!”
“底下有水!肯定有鱼摸!我们摸鱼去!夜里肯定能大吃一顿!!”
“喂!你们等等我啊……”
好几日没有正常的进过食水,这会一看见干净的水源,这群孩子就跟疯了一样,全一窝蜂冲了下去。二狗子扛着驴骨架在后头喊,也没人理他了。
高奕和晏姝走在最后头,见这真的有绿洲水源,他不禁诧异:“这里竟真有芦苇荡,你以前真的来过这里?”
他下意识看向晏姝。
“难不成你以为我在骗你?”
她笑了笑,高奕还想说什么,底下莫名响起一阵激烈的惨叫声,不禁令人股栗心跳,晏姝顿时往下看去,赵长风从芦苇荡里冲出来大喊:“快跑!下面有狼!有好多狼啊!快跑!!”
“啊救命啊……”
一道道身影全从芦苇荡冲出来,他们往沙丘上跑,没一会儿,有五六只狼追了出来,落在后头的孩子顿时被狼扑倒,几个瞬间,刹时鲜血飞溅。
变故来的太快!!
晏姝见状,立即招手:“身上的包裹丢了!先跑上来!!二狗子快把你身上的驴肉骨头丢出去!快!!”
话音未落,她顿时抽出腰间的臂弩冲下去。二狗子咬了咬牙,摇头:“我不丢!丢了就没得吃了!”
“你想死不成?!”晏姝大喊,手一扬,将臂弩丢给了奔来的赵长空,赵长空一把接过,利落转身,猛地朝后射出几箭。
他出箭的准头还不错。
可惜,狼太多了。
不一会时间,芦苇荡里又跑出几只狼,狼生性凶残机警,多疑狡猾,最喜欢成群结队活动。他们这一行人大多是几岁至十几岁大的孩子,从前在黄沙坡哪见过这阵仗,胆子小点的已经在撕心裂肺地哭了,他们跑不过,亦没有能力对抗,慢慢地,这些狼聪明的组成了围攻之势,将他们困在了圈里。
晏姝一脸冷漠,抽出了藏在身上的匕首,高奕抱着几岁的豆丁,来回无助地扫向四周,焦急道:“怎么办啊?这么多的狼,我们能闯出去吗?”
狼越靠越近,呲牙咧嘴,赵长空手里的弩箭已经快射完了,他偏头看向晏姝,“小六姐,你有什么法子吗?”
“对、对啊……小六姐,你快想想办法……”二狗子举着手里的木棍,畏畏缩缩,声音都变了样。
单枪匹马还带着一群孩子,她能有什么办法?其实,若是她一个人走,早就到了西昌大营了。晏姝叹口气,握紧匕首:“看命吧。弄不好,今儿咱们全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怕什么!”赵长风吼道:“不就是几只狼吗?咱们这么多人呢!!被狼咬上一口死不了人的,我看过我爹杀狼,只要对着它的脖子刺,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得死!冲啊!!”
正喊着,赵长风猛地扑了出去,他不知何时摸了把沙子,对准狼的眼睛就撒,场面一乱,数头野狼围攻而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眼见那些狼都朝着赵长风扑咬,晏姝目光一冷,冲高奕说道:“若是有机会,带着豆丁们绕另一边先走!千万不要迟疑!我就算能挡也挡不了多久!!”
话落,她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声音微扬:“不怕死的,就跟着我!”
她手里的匕首是许老头送的,也是许老头亲手磨的,刀刃锋利无比,虽不能削铁如泥,可深入血肉皮囊,却也绰绰有余。
赵长风被一只狼扑倒在地上,拼命挣扎着,不过刹那,她快步上前,一刀刺进狼的喉头,刀起刀落,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地,她一手拉起地上的赵长风,恍惚间猛地想起了六年前的一幕。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般,被五六只狼围攻着,它们一点点靠近过来,看向她的目光满是冰冷垂涎,想要将她分食入肚。
芦苇荡荡,寒风凛冽,四处充斥着哭喊与惨叫,空气里隐隐约约透着血腥气,放眼望去,已是无处可逃,那么多人想救也救不过来。
在突厥人的眼中,狼是最聪明最具有灵性的生物,是他们以为的“神”。狼的确机警而又凶残,就好比现在,它们明白一对一敌不过她手中的刀,便会选择群起而攻之。
没有任何试探,骤然间,那两只狼瞬间朝晏姝袭来,分别从不同方向跳跃扑咬,它们速度快得惊人,晏姝侧身躲避,却还是被一只狼扑倒在地,另一只狼顿时再次扑来,一口下去狠狠撕咬住她的胳膊,力度极大,拉扯着她的胳膊在地上甩来甩去。
晏姝吃痛,手里的匕首早就不知甩到了哪里。忽然,它停止了撕咬,双爪将她死死按住,令晏姝挣扎不得,那只狼在她跟前,俯视着她,它毛发竖立起来,眼神凶狠,龇了龇锋利的尖牙,猛地朝她脖颈咬来。
那一瞬间,晏姝双眼瞪大,微红的眸满是不甘,就在那生死一线时,一支穿云长箭倏地贯穿了她面前的狼头,冷冰冰的箭头立在她眼前。
血滴答滴答,滚烫的,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脸上,她猛地松开了手中握紧的沙石,松了一口气。
隐隐约约,她好像听到了长箭的穿破声,有人在喊小六姐,有人推开了压在她身上的狼尸,晏姝失神望去,是那小乞丐,阿景。
“你……你没事吧?”他关心道。晏姝摇了摇头,一颗心定了下来。刚刚那一瞬间,她以为会死。
阿景扶着她起来,晏姝站起身,风一吹,胳膊上的伤疼得厉害,地上躺满了狼的尸体,都是被长箭射死的,还有不少黄沙坡的孩子,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她目光一暗,来不及多想,赵长风等人已经跑了过来,二狗子指着远处的山丘,道:“那边……应该是人吧?好多人啊……”
“是他们救了我们!?”
“会不会……会不会是突厥人?!”
“应该不是……”
“小六姐,他们是……”
他们语气里充满担忧与害怕,这些孩子已经禁不起任何折腾了。
“别怕,大伙都没事吧?”晏姝出声安抚道。
此话一出,有孩子抱着地上的尸体哇哇大哭。晏姝本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拍了拍赵长风的肩,道:“你数一下,看还剩多少人,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都在这乖乖的等我回来。”
说完,她独自上前。
他们来得比她预计的还要早,人也要多。如果,如果许老头还在,如果嘉兰关没有出事,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没有如果。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她走着,步伐缓慢,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又一下子化开了,像是雨又不是雨。晏姝抬头望了眼天空,伸手去接,是雪,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骤然飘落。
这是属于今年边关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像是要掩盖一切痕迹。
她看见远处长城军黑甲连天,锐不可当,如一座难以摧毁的城池,茫顾四周,眼底尽是木然绝望。
漫天风雪,席卷而来,她看到有一人逆着光,下马朝她走来了。他走得很慢,晏姝却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觉他步覆坚定,好似踏破千山,行至人间数遍。最后的最后,他停在了她面前,一开口,便声如清泉,轻柔温和。
那一刻,她看清了他的模样,一颗心如深潭泛起波澜。
可也只是一瞬罢了。
“臣沈秾,”他没有行礼,而是朝她伸出一只手,一双眸漆黑明亮,“奉旨前来接殿下回家。”
晏姝却没有动静。
她低下了头。
那只手干净秀气,全然不像一只能握剑拉弓的手。
第一卷到这里结束了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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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沈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