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大周天下分为四境,分别是东临,南疆,西昌,漠北。这话说对又不太对,只因四境之内还有一个地方,被统称为中州城。
中州城乃是最繁华热闹之地,除大周国都帝京,还有着四城八州。
东临靠海,物资丰厚;南疆坐落于深山密林,多毒瘴蛊虫,偏远神秘;漠北有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广阔无垠,兵力最盛;而西昌荒凉,处在遥远的大漠边塞,荒凉匮乏,终年风沙不断。
雪还在下着。
夜凉如水,帐内热气腾腾,晏姝站在浴桶旁缓缓解开了衣裳。外头悬挂着的铃铛声音清脆,有人走了进来,她偏头一看,透过屏风,那是一个穿着碧绿衣裙的小姑娘,她梳着双丫髻,头上发带飘逸,手里端了不少伤药,模样看着还青涩稚嫩。
“见过殿下,殿下安好。”那姑娘性格活泼,笑着朝晏姝行了行礼,一点也不怕生,眼里写满了好奇,“殿下我是文苓,是二公子命我前来服侍公主殿下的。”
二公子?沈老将军膝下只有两个儿子,排行第二的便是沈秾。
晏姝一顿:“沈秾亲自吩咐的?”
“是。”她笑吟吟点头。
“我来吧殿下。”文苓见晏姝胳膊上有伤,一只手脱衣不便,便主动上前帮忙,小姑娘伺候起人来十分利落,晏姝多年不被人这般对待,一时竟不习惯了起来。
褪去里衣,散开发髻,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在后,文苓在看到她胳膊上的伤口时轻轻“啊”了一声,晏姝却不怎么在意,直接上前,坐进了浴桶。
文苓看着她胳膊上的伤,伤口虽不大却很深,是咬痕,虽然被简单处理过了,但弄不好可能还会留疤,她顿时有些犯难:“殿下这伤……”
“你看着处理。”晏姝面无表情,缓缓闭上了眼。文苓点点头,“好,那殿下可要忍着点了。”
文苓从小在军中长大,处理伤口这种事做起来得心应手。
伤口泛起阵阵疼痛。
这一日,晏姝脑中混乱得厉害。
沈秾救下她后,带着他们一行人来到了西昌大营。此次被狼群袭击,死了七个孩子,如今只剩下十二个人了。
嘉兰关失陷的消息已传入帝京,西昌这边主帅沈重已前往嘉兰关,收复失地,等他们将突厥人赶走,重砌黄土城楼,重新安排人马,嘉兰关就还是嘉兰关,一切好似都没有变过,这十几个孩子也可以重新回家。
但这些,对于她来说,早已是天翻地覆。回不去了。
就像许老头说的那样,
她该往前走的。
至于西昌,她所知不多,自沈老将军病故,西昌境内便由沈家的两位公子接手,也就是沈重与沈秾。
这两位公子,虽一脉所出,却各有不同。大公子沈重留守西昌,为西昌节度使,掌管长城军,领着十万士卒镇守边关重地,算是半生戎马。而这位沈二公子——沈秾,他却留在了帝京,继承了沈老将军的爵位门弟,被天子封为镇西侯,与沈重一同掌管长城军。
此次四皇兄派来接她回京之人,便是这位沈侯爷沈秾。
要说沈秾其人,晏姝幼时在宫中便听过他的传闻,只是不曾见过。
沈秾,字词安,自小随沈老将军在西昌长大,性情难料。
那年他十五岁,第一次跟着沈老将军入宫赴宴,少年心性,在宴席上初露头角,一箭射穿了安国使者带来的十二只铁圆环,一战成名,因此在人才济济的帝京城闯出了不许名气。
只是,她没想到初回帝京,见到的第一人会是沈秾。
这世间大多事都讲究一个缘法。
她与沈秾……
晏姝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文苓很快就把伤口处理好了,浴桶里的水凉了下来,晏姝起身,新换了身干净衣裳,忽然说道:“带我去见你家二公子。”
—
—
夜色朦胧,零星点点。
雪还在缓缓下着,悄无声息。
初来此,晏姝便觉西昌大营与嘉兰关是两个迥然不同的地方,这一路走下来,她便发觉,大帐附近每几米便有守卫巡逻,排查严格,森严有序,四周火光通亮却静得可怕,两人一通弯弯绕绕之后,文苓终于停下脚步,掀开一处帐帘笑道:“殿下请。”
“侯爷就在里面。”
瞧这阵仗,又无守卫通禀的,想来沈秾早就猜到她会来此寻他。
晏姝走了进去。
四处悄悄,她环顾一圈,只觉帐内布置精巧,摆件典雅,一看就知不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大帐,想必沈秾从前便住在此,羊毛毡围裹着四面,里面炭火烧得极旺,却不见沈秾的身影,晏姝往里多走了几步,就见角落里搭建的雕花书架旁,立着一道欣长身影。
她微微顿住片刻。
沈秾褪去了战甲,着一身常服,以玉簪束发,墨青色长袍儒雅秀气,与战场厮杀的气氛截然不同,手里捧着一卷书,正低头细细看着。这样的沈秾,全然不似一个领兵作战的将军,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沈秾侧身,狭长的丹凤眼缓缓扫了过来,昏黄的光线下,什么都瞧不太真切,晏姝只觉得他那一双眼清澈黑亮,就像嘉兰关夜里的星星一样,闪烁着光,永远明亮有神。
见是她,沈秾愣神一瞬后,朝她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
晏姝却别过目光,不再看他,心顿时警觉起来,她这副防备的样子落在沈秾眼中,像极了狩猎时遇到过的一只野兔,看似柔弱可欺,实则一时不防便会张口咬人。
沈秾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书卷朝她走来,“殿下的伤可有大碍?”
晏姝:“只是小伤罢了。”
“殿下无碍便好,过来坐。”
沈秾引晏姝坐下,火炉里的水烧得滚烫,他亲自动手,为晏姝沏出一杯热茶,说道:“殿下尝尝我们西昌独有的姜丝茶,这茶掺了老姜,一杯下去可御寒暖身,温肺止咳。”
“侯爷客气了。”晏姝到底没拂他的好意,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虽好,她却没心思品,深夜前来找沈秾,可不是为了这一口茶的。晏姝深知,想要平平安安回到帝京,此刻还需倚仗这位沈侯爷呢。
更何况,如今这处境立场,明显是她更被动。
“深夜来此,叨扰侯爷,是有一件事想让侯爷帮忙。”晏姝放下茶杯。
闻言,沈秾却像是在意料之中,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十分温和:“若殿下想让我帮的忙,是和嘉兰关有关,那殿下就无需开口了。”
他慢悠悠拨动着茶盏,“待突厥人退出嘉兰关,西昌大营会立即拨兵驻守嘉兰关,决不会再出现这种状况。而嘉兰关里那些死去的士卒将领们,他们的尸体,我们也会妥善处理,以及殿下救回的那些孩子们,我们西昌都会一一安置好,不让殿下有后顾之忧。”
顿了顿,沈秾接着道:“我还知嘉兰关里有一位姓许的老将领,这些年来他对殿下多有照拂,于殿下有救命养育之恩,殿下亦视他为亲人,回营途中沈某就派亲属,前去厚葬于他。”
听到这,晏姝只觉眼眶一紧。
沈秾轻轻一叹:“若将来殿下还有重回嘉兰关之日,墓前祭拜,亦可宽慰一二。”
“如此,想必殿下再无牵挂,可安心和我回京了。”
烛光跳跃,茶香四溢。
晏姝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了沈秾一眼,半响才道一句:“多谢。”
沈秾:“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这些事在他见到晏姝后,便着人去做了,怕知人不清他还特意叮嘱底下人带了一个嘉兰关的孩子回去,为的就是让晏姝安心。
只是他不知,这短短的几句话,直到很远很远的将来,都足以令晏姝铭记终生。
她起身,双手立于身前,对着沈秾微微一礼:“救命之恩,相助之情,晏姝铭记在心,待日后回到帝京,定当回抱侯爷。”
沈秾看着眼前弯腰行礼的姑娘,轻轻一叹,他抬起晏姝的胳膊,“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没再称她为殿下,一下子,两人之间的距离悄无声息拉近几分。
晏姝跟着沈秾走出了大帐,黑夜里的雪,落下时没有一点动静,像风一样寂静无声,又无处不在。
没走多久,两人便来到了营地外的空地。晏姝走着,忽然听到一连串的笑声,在漆黑浓重的夜散开,欢快地回荡在空中,满是活跃畅快。
晏姝顿住,这一道道笑声令她十分熟悉。从前在嘉兰关时,无论何处都常能听到。雪飘飘下着,远处的空地上燃着一个巨大的篝火,火光跳跃,好似要将天照亮了,赵长空他们一群人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舞,其中还有不少西昌大营的老兵,有人在吹芦笙,有人和着曲调高歌,还有人迎着风雪喝酒吃肉,场面热闹到极致……在这种氛围中,一切的苦难都将不复存在,仿佛黄粱一梦,和曾经一模一样。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许老头,许老头像往常一样坐在篝火边,醉意蒙蒙地朝她招手,哼着江南的小曲,唤她过来喝酒,他手里拿着的,还是那只又破又旧的酒葫芦。
火光璀璨,一时迷了眼睛。
她忽道:“有酒吗?”
沈秾看她一眼,取下腰间酒囊递了过去,晏姝接过先大灌了一口,再抬眼时,许老头已不复存在,她笑了笑,透着几分苦涩,眼底掠过几分模糊不清的释然,叫沈秾有些看不明白。
晏姝挥手,声音微扬:“酒等我回帝京还你!届时定请你大喝一场!不醉不归!”
话落,她已抬腿走去。
就算只是大梦一场,又何妨?梦里她也要痛快肆意地笑。
文苓一直跟在他们身面,见状忍不住嘟囔:“侯爷,喝酒伤身,公主殿下身上还有伤,怎能……”
沈秾叹:“今夜就随她吧,以后怕是没有这种机会了。”
“……”
“……”
沈秾的酒不烈,却很香醇,晏姝连灌了好几口,只觉畅快无比。她笑着走过去,懒洋洋道:“好啊!都在这里热闹呢!你们一个个都背着我,在这偷吃什么好吃的?也不来叫我一起?没义气的很!”
“小六姐!”大伙看到她来,都惊喜地叫出了声:“是小六姐来了!!”
赵长空看到晏姝,立即起身,举着手里的羊腿喊道:“小六姐!这!我烤了羊腿!你要不要吃啊?”
他兴致冲冲地跑到晏姝面前,笑眯眯将羊腿递过去,笑着笑着,这些孩子忽然又变得踌躇了起来。
经这一遭,大伙都已经知道了晏姝的身份。从前在家就常听大人说,小六姐是许老头从芦苇荡捡来的野孩子,不曾想,她会是这种身份。
“那个……他们只是……”高奕走出来打圆场,但他嘴笨得厉害,“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晏姝无奈地笑了笑,摇头,目光扫向他们每一个人,见赵长空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道:“怎么,你们都有话都要说?”
赵长空:“我们……”
他们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只是忽然得知了小六姐的身份,一时有些不习惯罢了,也不知该如何去相处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晏姝心里比谁都明白。她在篝火旁坐下,慢悠悠地喝了口酒,语气十分淡然:“心里有话说,有事问,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对吗?”
她抬头笑笑,将手里的酒举到他们面前,雪落下来也不觉得冷了,“那就什么都别说了。今夜,只痛痛快快地喝酒吃肉如何?”
言辞模样,还是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个晏小六。这些孩子年轻稚气,一个个本就是少年心性,见此,也不再扭扭捏捏了,“好!听小六姐的!!一起喝酒吃肉!痛痛快快!!”
“来!喝酒!”
“二狗子你那曲继续唱啊!”
“唱唱唱……”
烈酒如火灼烧,顶着寒风,二狗子慢悠悠地哼起了嘉兰关的曲,醉意漫过头,晏姝一头栽进草跺里,看向天。赵长空已经醉了,倒在晏姝身旁:“天上有好大一颗星星啊!长风你快看!!”
曲不一会就哼完了,很快又有人接上新的。二狗子啃了一口羊腿,白他一眼:“这天上哪有什么星星啊?你个大傻子,那明明是雪啊!”
“下雪了!”他仰天大喊几声,又莫名惆怅起来,小声问道:“小六姐,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啊?”
晏姝看了看他们三人,却没有急着开口,反倒是赵长空先出来说话:“反正,我和长风没家了,以后小六姐去哪我们兄弟俩就去哪!说不定还能挣出一个好前途!”
“你们俩……那也带上我吧!小六姐带我一起走吧!”二狗子急道。
晏姝闭着眼,感受到风的冷冽,淡声道:“选择跟着我,不一定能过上快活日子,指不定还会更危险。”
“你们要考虑清楚。”
赵长空:“反正我不怕危险!”
二狗子:“我也不怕!!”
赵长风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反正我听我哥的。我都行。”
“你们想清楚了,那明日就和我一起走。”晏姝本就打算带着赵氏兄弟一起离开,赵六叔临死前托付过她,要照顾好长空长风,如今多一个二狗子也不是不行。
不一会,二狗子又好奇道:“那我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天边好似真有星光闪烁,晏姝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
“帝京。”
“一个很远的地方。”
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远的地方。她微微偏过头,空地之外,那道墨青色的身影正缓缓离去,很快就不见了。沈秾不知在这看了多久,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多少,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更何况是她。
梦该醒了。
她喝完酒囊里的最后一口酒,起了身,看向地上瘫倒的三人,清冷的脸上有了一丝变化,“以后,不要再叫我小六姐,记得要唤殿下。”
三人皆愣了愣,随即利落起身,他们对视一眼,声音也变得干脆起来,满满少年意:“是,殿下!!”
见状,她忍不住抿唇一笑,目光柔和起来:“私下里没人的时候可以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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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