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赶回古城道,已是翌日卯时,天蒙蒙亮卷着寒风,一切恍如隔世。
黄沙依旧……
晏姝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她本以为高奕带着赵长空他们走了,谁料她一推开门,屋里十几个孩子一个不差,一个不缺,全都在等着她回来。
走的时候她数过,黄沙坡大大小小来了十八个孩子,加上那小乞丐儿,一共十九个人。
想来也是,这些孩子们心系嘉兰关的情况,不等她带回那边的消息,他们又怎会走呢?
“小六姐!你可回来了!”赵长风第一个冲到她面前,眼神里满是焦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其余人亦走过来,纷纷看向她,期待之外又隐隐透着几分担忧。
只可惜……
晏姝深知此时不是好时机,若这会将情况如实告知,只怕这些孩子难以承受,如今最要紧的是赶紧离开此地,待突厥人彻底占领嘉兰关,古城道便不安全了。
他们得赶紧离开。
“别急,有什么事咱们路上说,大伙快收拾收拾,带上行李,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去西昌大营。”说着晏姝转身看向高奕,道:“得赶紧走了。”
高奕微微一愣,意识到什么,脸上顿时一片惨白。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招呼大伙赶紧收拾行囊。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从他带着这十几个孩子离开黄沙坡,便知道可能会有回不去的结果。
“小六姐,我们去西昌大营,那我爹他们呢?”赵长风仍站在晏姝面前一动不动,他迫切的想要答案,而这次就连赵长空也没有动静,不似往常般揪着赵长风的耳朵离开,两人并排站着,看向晏姝。
晏姝心头一滞,她偏头躲过了二人的目光,道:“长空长风,赵六叔的事路上再说吧。”
“你们会知道的。”
“……”
关外的风就像一把刀子,呼呼刮着割得人脸疼。驴车拉着年幼的孩子们行驶在无边无际的山丘上,那些年龄大点的孩子,就跟着驴车走在后头,他们要越过那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渡过无数个芦苇荡,才能走出这漫漫黄沙,抵达西昌大营。
道出嘉兰关实情的那一刻,晏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所有的伤痛与眼泪,早已断绝在她拜别许老头后,只是忽然间,她开始想念黄沙坡,想念许老头了。
风阵阵吹,当十几个孩子们的哭声与风混和在一起,无形中尽显世道凄苦悲凉。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应当就是离别了吧。这些孩子虽哭得撕心裂肺,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流泪,却没有一个人再闹着回去,因为他们的心里都清楚,嘉兰关已经不是他们的家了。
回不去了。
晏姝独自走在后头,走在她前面的是那个小乞丐,他也要跟着他们一起去西昌大营。两人隔着小段距离,不远不近,她心存疑虑,忽然走上前几步,与那小乞丐并列而行,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
这些年,她在嘉兰关,也算是与突厥人打过不少交道了,但像他这样的,倒还是第一次见。
小乞丐低着个头,支支吾吾,好半响才挤出几个字,“我叫……我……”
晏姝声音冷淡:“没名字?还是根本就说不出来?”
他顿时就没了声音。
晏姝看着前方,“天地广阔,你明明是自由之身,不傻不笨,何必跟着我们一起去流浪呢?不如折回去与他们一道?”晏姝目光投向小乞丐,“这样,你不就可以回家了吗?”
她口中的那个“他们”,自然指的是突厥人。刹那间,晏姝一只手已偷偷摸向腰间挂着的臂弩,杀意陡起。
只要他表露出一丁点异样,她绝不会手下留情,如今的状况,已容不下一点危险与隐患。
他到底还是个突厥人。这世上最复杂难辨的,不就是人吗?她看不透,不喜欢猜,亦不会去赌。
死,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小乞丐闻言,顿时摇起了头,情绪激动起来:“不!我不想!我早就没有家了!我不想!”
这会他倒是不磕磕巴巴了,一个劲的冲她解释。晏姝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也没有兴致了解,只要他没有威胁,她也懒得管了。
“行,随你。”她淡淡应付几声,正想离开,小乞丐忽然道:“你……你能不能,给我取一个汉名,我……”
“我想要一个名字!!”
他抬头,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向晏姝。
晏姝有片刻的失神,取名?她偏头扫了一眼四周,旷野黄沙飞,景致倒是不错。她语气随意:“那……叫你阿景怎么样?”
“阿,阿景……”
他默默念着,还没反应过来,晏姝已经往前走了,她背影单薄,好似风一吹就要没了。
他喜欢这个名字。
……
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天色阴郁,大伙哭了一整天,早就没有力气了。晏姝走到赵长空两兄弟身边,拍了拍他们的肩:“别哭了,眼睛都快肿了。”
赵长空伸手抹了把泪,声音有些嘶哑:“小六姐,你说,我爹他们……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家了!”
晏姝看着他们,恍惚间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她轻声安慰:“不会,家就是家,只要你们心里想着,总有一天会回去的。以后你们这十几个人,就要做彼此相依的家人了,相互扶持,一起长大。”
她伸手擦去二狗子脸上的泪,凛冽的风扬起她额边的碎发,“记得以前许老头他们,经常在黄沙坡的古墙上哼那首小曲,你们朝嘉兰关的方向唱两句,也算是在向他们告别了。”
二狗子点点头,转身朝嘉兰关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那以后我们还会回来吗?”
晏姝:“会的。”
“一定会的……”
“不是一定!是肯定会的!我们以后会回来的!!”
“就是!别哭了!等我们到了西昌就不怕了!打死那些突厥蛮子们!”
他们年岁小,不懂离别,不懂什么是彻底失去。当伤痛来临的时候,他们只会懵懵懂懂的流泪,想要用打闹掩饰彼此心中的伤痛,短暂的想要忘记那些不愉快。高奕一言不发地赶着车,晏姝看到了他脸上没抹干净的泪痕,她终于控制不住,侧过身去。不一会儿,有人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曲子,一首听过无数次却刻苦铭心,透过风,由一道道稚嫩哀痛的声音传开。
却再也没了当初的那般意味。
“噫……嘉兰关里嘉兰城,嘉兰城里小娃娃,娃娃一个又一个,眨眼成了守关将……不知明儿是否亮,东守城墙西巡逻,年复一年又一年,满头白发已苍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