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纯从未见过这样荒唐野蛮的朝堂。
三独问审,分明是对他“妄设妖言,大逆不道”一罪的审问,最后竟演变成了朝堂两党之人的唇枪舌战,两方人甚而隐有抡臂动手的架势。
以尚书令王博为首的一派应是通宵达旦地钻研了那首诗谶,恁是给萧家和侯府皆安上了意欲谋逆篡国的罪名,甚而诬蔑那西方佛教乃真正的邪教。
言说那诗谶里与刘氏三分天下的“鬼八千”便是长安魏家;“余下一分在江东”又分明说的是辖制扬州的侯府二郎君,而侯府二郎君这些年更是在扬州大兴佛寺,与那异域妖僧大肆宣扬从西方传来的邪说异教,其罪明矣;偏生萧家与这两家皆有亲,“司马门前”的“胡马”正是萧家勾结匈奴胡族的罪证,谋逆之心已昭然若揭。
章峁见这干人仅凭一张嘴就给叔父和萧家安上了这样大的罪名,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若非阎公在一旁拉住了他,他怕是要上前抡拳将这些人皆狠狠揍一顿。
“小侯爷莫冲动。”阎公朝他摇头,小声劝道,“且先静观其变,冲动只是在给他们递刀。公道自在人心,瑜白身正不怕影子斜,贵府二郎君在扬州也甚得民心,萧家亦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王令君这帮人兴不起多大风浪的。”
听言,章峁不由看向了前头正与王博那帮人理论的萧太尉。
只是,身为武人的萧太尉并不善言辞,几番论战接连败下阵来,最后竟气得扯下了头上的长冠掼在了地上,气咻咻地道:“你们既这般胡搅蛮缠,恁是要将这些虚妄荒诞的罪名加在‘司马’头上,这司马之位某也不坐了!你们谁要坐便坐去!”
随之,他又脱下身上的袍服、解下腰间的佩绶,将其悉数往王博脸上狠狠掷去:“老匹夫,你们不就是觊觎这个位子么?就看你们如今还敢不敢坐这个位子了!”说完便起身离席,大步跨出了崇德殿。
殿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永嘉帝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小小的身子缩在御座上瑟瑟发抖。他本以为只要让舅父离开侯府、离开舅母,便能救得了他,却不想,事情远非他想得那般简单。
此时,看着那些与王博站在一处的朝臣,他只觉这些人才是那诗谶里能将他拆吃入腹的八千恶鬼,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一哭,瞬间打破了殿上的寂静。
这时,始终不曾参与朝堂争论的阎公终于开了口:“天家受惊了,郑傅君的罪,不如择日再议吧。”
王博当即反驳道:“谋逆之罪,刻不容缓,怎能一拖再拖?”又向抽噎不止的永嘉帝道,“天家莫要惊慌害怕,有臣等在,不会让这些逆臣贼子伤到天家分毫的!姓萧的如此藐视君威,忒狂妄无礼了!还请天家准老臣将那贼子逮回来,就当着殿上百官的面施以廷杖,也好以儆效尤!”
永嘉帝强忍着眼泪,将阎公托小内侍悄悄告诉自己的话对着王博又说了一遍:“萧……萧家满门皆是忠义之辈,萧太尉更是辅弼先帝的有功老臣,不宜当众行刑折辱,朕……朕自会对其加以申饬,命其修德自省。”又弱弱道,“朕乏了,今日便退朝吧。”
“不可!”王博霍地跪下了,声嘶力竭又义正言辞地劝谏着御座上的天子,“天家贵为天下之主、社稷之君,当以苍生黎民为念,以家国社稷为重!郑傅君造妖言惑众,侯府与萧家亦有嫌疑,还请天家以社稷为重,莫要荒废朝政,更莫要徇私枉法!还请天家再稍后片刻,待老臣再问郑傅君些问题,也好让天家看清他的真面目!”
永嘉帝不敢驳斥王博的话。
平日里,朝臣便皆为王博马首是瞻,而他这个天子的话反倒无人会听,若非他身后有太师阎公与舅父帮他撑着,他这个天子也不过是个傀儡。只是阎公性情太过温和,又上了年纪,压根斗不过王博一党,许多事皆是舅父出面处理的。
他虽年幼,却并不愚笨,早便看出王博一党对舅父积怨已深,这回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
王博也顾不得永嘉帝,径直行至郑纯身前。见这郎君即便跪着,也始终面目平和、神色沉着,一身君子大雅之气仿若已融进了他的骨血里,竟让他生了惜才之心。
然而,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平心而论,他也不算冤枉了这郎君。一个能说出不该将匈奴赶尽杀绝、愿扶持与匈奴暗中结了盟约的乌孙王子的汉臣,纵使他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便已是个心怀叵测的逆臣贼子了。
如此,那与他怀着一样心思念头的萧家与侯府,自也难逃干系。
“郑傅君,”王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郑纯,捻了捻须,一字一句缓缓地道,“听闻你曾与斗姆教中的某位星君有过来往交情,也怪不得你要造妖言、与匈奴勾结了。你与斗姆教究竟是何关系?莫非你是那邪教余孽?”
听及,郑纯不由心中大惊。这让他不由想起了昨夜永嘉帝离开狱室后,那云杜君又假天家之名来“探望”他时说的那些话。
她说,他早已得罪了王博一党,若这回不能借诗谶一事除去他这个心头大患,王博一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还说,他若不想因诗谶一事连累侯府与萧家,那便老老实实认罪。
“不过,郑傅君若只是认下了这罪,还是会累及侯府与萧家。郑傅君若是能承认自己是斗姆教余孽,作那些妖言是为了陷害侯府与萧家,王博一党也便不能借着那些妖言攀咬上侯府与萧家了。
“当然,郑傅君也不必担心认下了斗姆教徒的身份会有性命之忧。那王博欠我一个人情,我可以这个人情换你一命。我也是吃斋念佛的人,留你性命,全是看在佛祖的面上。你也不必记着我这个人情,只求你莫要再阻了我的富贵荣华之路。”
云杜君的话言犹在耳,王博的质疑偏又将他与“斗姆教”扯到了一块儿,他知,这些人是要让他身败名裂,受世人唾弃。
杀人莫过于诛心。
这些年,他兢兢业业辅佐年幼的永嘉帝,始终谨记着孝元皇帝生前的告诫——莫要结党。然而,他不结党,他的半世清名却毁于党人之手。
与其烙上“斗姆教余孽”的身份,他倒情愿以死证清白。
只是,他若就这样死了,受他牵连的侯府与萧家又要如何洗清王博一党妄加在身上的罪名?
眼下,他除了认下“斗姆教余孽”的身份,似已别无选择。
他不由抬眼看向了眼前的王博。他似料到自己会如何抉择,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看着自己的目光称得上和善亲切,笑着再次问了一遍:“郑傅君是斗姆教余孽么?”
郑纯认命般垂下了眼帘,开口才说了个“某”字,章峁压着怒气的声音便从后砸进了他耳里。
“王令君,你莫要欺人太甚、含血喷人!”章峁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挡在了郑纯身前,对面前的王博怒目而视,“你如此藐视天威,僭权越位,我看你才是那个包藏祸心的贼子!”
王博却道:“章小侯爷可不要胡攀乱咬!那诗谶是从郑傅君手头传出来的,他既是侯府郎君,侯府也难逃干系!天家身边有你们这些祸国乱民的奸臣贼子,老夫便是违了天家的意,也要以死清君侧!”
“那诗谶是从哀家这儿传出去的,王令君是不是也要将哀家这贼子清了?”
殿外,太皇太后被明铃搀扶着。因是急急赶来的,她的脸上略带着几分疲惫孱弱之态,但神色依旧是威严的。
她的到来,犹如投入湖面的石子,霎时在众人心中激起了千层浪,也不知这位早已不过问朝堂之事、一心只在青阳宫清修的太皇太后怎会突然便回了宫。
永嘉帝平日虽怵她,但这时候见了她却是欢喜激动的,下了御座便忙忙迎了上去:“大母,你老怎来了?”
太皇太后一眼便瞅见了这小皇帝通红的双眼,心里虽是瞧不上他这般不成器的模样,却仍是朝他笑了笑,道:“我不来,你下回去青阳宫怕就见不到我了。”说着话,她已被永嘉帝和明铃一左一右扶坐至了御座之旁的席位上。
这时,殿上一班朝臣早已从惊怔错愕中回过了神,拜见过太皇太后,便恭恭敬敬地坐在了各自的席位上。
王博也回到了自己的专席之上,适时道:“太皇太后要回宫,该先送个消息,如此,天家也好命臣等去迎。”
王博毕竟是三朝元老了,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那些年,也多有倚重这人。因此,太皇太后待他的态度也算和善,笑着道:“先帝尚在世时,说哀家若想回宫,不必请示他,这宫门任由哀家出入。如今他不在了,哀家要回宫,是还需请示皇帝么?”说着便转身向永嘉帝道,“看来,哀家日后不能回宫看望你了。”
永嘉帝左右为难,支吾着不知如何回话。
太皇太后见他这副怯弱样子,思及那诗谶里头的预言,深觉那些话并非妖言。
她的目光只在郑纯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道:“哀家与天家要亲自审问郑傅君,三位独坐与阎公留下即可,诸位皆散了吧。”
百官如遇大赦,纷纷起身谢恩离去了。
良久,太皇太后的目光复又落在了王博身上,含笑道:“哀家进来前说的那句话,王令君如何说?是否也要治哀家个‘妖言罪’?”
“你老说笑了。”
王博纵使知晓太皇太后是侯府请来的,却仍是一脸气定神闲地道:“你老也是受了妖言所惑。况郑傅君的罪也不止这一桩,是臣等寻到了他多年前与斗姆教徒来往的行迹。如今,他更是与屡屡犯我边境、杀我吏民的匈奴里勾外连,欲借乌孙兵力帮匈奴抵御鲜卑。
“那鲜卑可是你老一力扶植起来的,在抵御匈奴一事上,可是我大汉的大功臣。郑傅君此举,分明是要抹杀你老当年使鲜卑归顺臣服的功绩。
“臣知你老念着与侯府女君的情,不忍看他这个侯府郎婿受罪,但你老可不能心软糊涂啊!不然,若是再让他位列朝臣之列,以天子之师自居,蒙蔽蛊惑天家,与匈奴勾结,我大汉便会真如那诗谶里所说的那般,那时胡马南下,大汉江山便真的危矣!”
太皇太后也是此时方知郑纯对待匈奴一事的态度,将信将疑间,便招了郑纯上前来询问:“王令君所言可是真?你真与匈奴有勾结?”
郑纯从太皇太后的问话里便知,她与众多朝臣一般,对匈奴深恶痛绝,不会站到自己这头。他若实话实话,便是真的没了活路。
然,他仍是如实道:“臣非是与匈奴有勾结,不过是不想鲜卑成为日后的匈奴。太皇太后当年扶植弱小的鲜卑,是为牵制匈奴,但鲜卑如今日渐势大,这两年更是时常骚扰北境一带的边民。匈奴若是灭了,鲜卑便没了后顾之忧,势必会南下犯我疆界。”
太皇太后却道:“郑傅君多虑了,鲜卑还不足为患。”又对王博道,“君子原心,赦而不诛。王令君,郑傅君此举此思全是为了大汉,只是终究太过年轻,所思所行还是太过轻率了,你稍加惩戒便好。至于侯府与萧家那莫须有的罪,哀家不想再听人提起,诗谶里头的那些逆臣贼子绝不可能是他两家!”
王博见她并未一味地袒护郑纯,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是虚心请教道:“依你老看,该如何治他的罪?”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笑道:“该如何治罪便如何治罪,他本就罪不至死。”
王博会心一笑,遂再一次对郑纯道:“郑傅君,老夫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是斗姆教余孽?又是否伪造谶言意图陷害朝中忠良?”
文中的太尉即大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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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第五章 冤屈悠悠天地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