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郑纯在崇德殿上认罪后,章怀春已有五六日未见过他的面了。
那日发生在大殿上的事,她悉已从阿兄口中得知。
依罪论,郑纯当革职,且在受了髡钳之刑后,还得服刑五年,或筑城,或修建皇陵,但汉律却可以金银缣帛之物赎罪。
那王博原本并不允许郑纯赎罪,却是一向年幼柔弱的永嘉帝忽强硬专横了一回,后又有太皇太后从中说和,这才许侯府以十匹缣帛为郑纯赎了罪。
然,自回了永和里,郑纯便将自己关在了他居丧时的那间小书室。除了闵氏,这国邸里的人,他一个也不愿见;即便是永嘉帝前来探望,他也总以病气缠身、恐伤了天家贵体为由,不肯与永嘉帝相见。
这日,永嘉帝再来探望时,并不似头几回那样哭求着郑纯出屋来见他,而是隔着窗向屋里道:“舅父,阿母来雒阳的住处已安排好了,就是城西的西苑。那是一处园林,离白马寺也近,舅父定会喜欢的。”
他说这些话并未避着人,章莱自他进了这院子,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眼下,听了他这一番话,她只觉蹊跷,也顾不上他的身份,直言不讳地问:“你阿母的园子,为何要我阿父喜欢?”
永嘉帝理所当然地道:“舅父日后会住进去,自然要他喜欢才好。”
章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解之余,更感慌乱愤怒:“我阿父为何要住进去?这里就是他的家,他才不会住进你阿母的园子里!”
永嘉帝却道:“那园子大得很,阿姊若是喜欢,也可随舅父住进去。”
章莱只觉这人是要将她的亲人从她身边一个个夺走,对他这似在讨好自己的语气,很是抵触。
自这人被接来雒阳,大母的心便已偏向了他;阿父的心思也分明都用在了他身上。如今,这人竟还想将阿父从她身边夺走,她绝不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正欲抬手拍门,眼前的这扇门忽从里打开了。
闵氏从里走出,却也不忘掩上身后的门,笑着询问章莱:“槐序,你阿母在家么?”
章莱怔愣了片刻,而后方点头道:“阿母在屋里抄经。”
闵氏道:“你阿父要见你阿母说话,你去唤一唤你阿母,好么?”
“阿父愿见我们了?”章莱欢喜不已,“我这便去唤阿母来!”
待她的身影走远,闵氏才又对永嘉帝道:“方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待侯府这头事了,我们便会搬进那园子里去。”又抬头看了看头顶那方阴沉沉的天,温声催道,“天阴了,怕是要落雨了,天家便先回宫吧。”
永嘉帝得了准信,喜道:“那我便等着舅父的好消息!”
闵氏却只是苦笑。
离开侯府,于她而言,也许算得上是好消息。然而,对她那个儿子来说,那是不啻剥皮剔骨的痛,甚而胜过蒙受不白之冤带给他的伤害。
但她相信,这一切总会过去的,他与关宜也终会圆满。
***
这几日,郑纯对旁人避而不见的态度,总让章怀春感到心神不宁;到了夜里,更是辗转难眠。如今,她只能通过抄写经文来求得片刻的安宁。
听了女儿欢欢喜喜带来的消息,她却并没有因郑纯要见她而感到高兴。
她太了解他了,知晓他此番突然要见她,究竟为何。
因此,她阻止了要同她一道儿往书室去见郑纯的章莱,认真道:“我与你阿父有正事要商量,你不便前去。待我们商量完了正事,你再去见你阿父也不迟。”
章莱在章怀春面前一向乖巧懂事,遂应道:“那我就在这屋里头等着,也抄一抄经书。”
章怀春看着她这般天真模样,忽有些难过。
她收拾了一番,方始前往小书室。
天光晦暗,往昔亮堂明净的书室,如今却一片昏暗。而郑纯已然等候她多时了,见她来,便神色恭谨地迎了上来——他待她的态度,正如他将将入住侯府的那段时日,恭敬,却疏离。
章怀春霎时便觉有万千针刺在心间,疼痛似生了触角,自心口钻出,不断延伸蔓延,爬至她全身,又一点点钻进她的皮肉,还要往她的骨头缝里钻。
偏在这时候,她的右脚又开始疼了,险些儿让她站立不稳。
她扶着墙慢慢踅至他早已设好的茶席上,尽量不去管脚上的疼痛,若无其事地在暖席上坐下了。
郑纯也随之在她对面的席上坐下了,却始终微垂着双目看着横亘在两人间的那张案几上的风炉。
“你要吃茶么?”他微微抬脸看着她询问道。
章怀春紧盯着他低垂的双目摇了摇头:“我不吃茶。”又道,“斑郎,你要离开侯府、离开我么?”
郑纯陡然抬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不想她竟如此敏锐,轻易便能看穿他的心思。但震惊之余,他也松了一口气。
他原不知该如何开口与她提起此事,她既窥破了,他也便顺着她开的这个口子将话接了下去:“我再以侯府郎婿的身份留下来,会连累侯府与你,还是离开得好,也是时候离开了。”
“是时候离开了?”章怀春只觉这句话万分伤人,轻声质问,“莫非自入我侯府做我夫婿的那一日起,你便等着这日么?”
郑纯不答,更不敢看她伤心失望的脸。
章怀春压下心口不断翻涌的悲愤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斑郎,你再回答我一次——你真要离开?”
郑纯点头。
章怀春却道:“不要只知点头,看着我认真回答。”
郑纯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觉紧握成了拳,缓缓阖上了双目。
离开,是他这几日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虽说侯府为他赎了罪,免了他的徒刑,但“斗姆教余孽”的身份从此便烙在了他身上,他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的监视之下,只要稍有不慎,昔日他得罪的那些朝臣便能以同样的罪名,再次将他逼入绝境。
他不愿再牵连侯府。
更不愿她再为自己担惊受怕的。
再睁眼时,他眼中已没了一丝犹疑,直直看向对面的章怀春,一字一句地道:“离开,于你于我,是最好的。”
章怀春蹙额:“我若不放你,你要如何?”
郑纯却道:“你会放我离开的。”顿了顿,又故作冷静、一气不歇地道,“纵使你不愿放,令堂也会放我离开。令堂向家母承诺过,只要我能为侯府留下子嗣,便会放我离开。以令堂的为人,断不会食言,而我也骗了你。当年,送表妹去楚国的那一日,你曾在沅水河畔问我入赘侯府,令堂是否算计逼迫过我,当时,我向你说谎了。”
章怀春忽觉眼前的郎君变得十分陌生,难以置信地道:“为了让我放你离开,你便要将过往的一切都毁掉么?你是想告诉我,当年,你与我结成夫妇是受了我阿母的逼迫,并非心甘情愿的?斑郎,我有眼有心,分得清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也不必扯这些荒唐无稽的谎言。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郑纯实不忍见她这般模样,原本坚如磐石的心竟又裂开了一道缝。然而,身上的罪孽犹如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他无法看着那座大山也压在了她身上,让她的名声也被自己毁了。
因此,纵使他有诸多眷恋不舍,他也不能再贪恋她给予的温情厚爱了。
他能有幸与她携手相伴这些年,实乃神佛眷顾,他该知足了。
而她,离了他这个累赘,自会过得更好,亦会慢慢忘了他。
“对不住。”他带着深深的歉意看着她,依旧是如前一般的回答,“是我辜负了侯府的恩情,也辜负了你,你就当我是个背信弃义、负恩昧良的伪君子。”
章怀春只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不再避着她,里头空荡荡的,不见犹疑伤悲,却格外明亮坚定、温和深邃。
她好似在何处见过这样的目光——那是剔除了凡心、皈依了佛门后的目光,她在那陆炳的眼中见到过。
而眼前这个郎君终究还是为了佛,舍弃了她。
她忽觉悲凉讽刺,自嘲道:“斑郎,算上这一回,你弃了我三回,你让我先前的那些挽留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这回,我已尽力了,但仍是留不住你。你既执意要离开,我自当成全你,出了这个门,纵使他日你后悔了,我这儿也再难容下你了。不过,你想也不会后悔,日后你自会再觅佳人、再结良缘,不必再委屈自己屈身于妻家门下,定会子孙满堂,光耀你郑家门楣。”
她恐自己再待下去,眼中忍了多时的泪水会决堤而下,遂起身匆匆道:“出了这扇门,我便不会再见你的面了,离开前,自会有阿兄为你们安排好一切。”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故作冷淡地道,“愿郎君保重,也愿你我永不相见。”
郑纯也想对她道声珍重,喉间却酸痛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看着她不带一丝犹疑地离开了这间昏暗的小书室。
她说,永不相见。
她果真温柔又绝情。
暮色昏瞑,她的身影似被暮色吞没了,跨出了那扇门,便彻底消失在了他眼前。
看她方才走路的姿态,他瞧出,她的脚伤应又犯了。
而他,却再也没有资格过问了。
外头不知何时刮起了劲风,雨也不知何时落下的,他只觉四肢僵冷,却仍是坐着不愿挪动,双目空洞无神地看着对面早已空无一人的暖席。
闵氏进屋时,见他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在他身旁坐下,却也只能叹息着安慰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郑纯抬眼望向她,又默默垂了眼,良久方道:“离开这儿后,儿便不去西苑了。”
闵氏惊道:“不去西苑,朝堂那些人又不许你离开雒阳,你要在何处安身?”
郑纯道:“儿已决心皈依佛门,会去白马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