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章怀春也未等到郑纯回来,倒是等回了章峁与章莱这对舅甥。她因心牵郑纯,虽见女儿有些闷闷不乐的,却只当她是累着了,并未放在心上,只叮嘱她早些歇息后,便去见了章峁。
章峁不曾料到她这个时候会来寻自己,忙殷勤地将人请到屋内,笑问:“妹妹寻我何事?”
章怀春遂将郑纯傍晚入宫至今未归的前后始末言简意赅地告知了他。章峁听闻竟是自己那不问世事的生父留下的祸根,不由皱眉冷笑了一声:“你那姨母也真是糊涂,竟会被那老道那些故弄玄虚的话唬住!”
章怀春并未应和他,只请求道:“没有天家召见,我入不了宫,但阿兄乃天家亲卫近侍,没有天子召见也能入宫。我担心郑纯出事了,便想请阿兄进宫去探探情况。”
章峁道:“我这就去!”又温声叮嘱,“你脸色不好,想是病了,先回去好好歇着。”
不知为何,章怀春心中总觉心慌不安,眼皮更是跳个不停。送章峁出了门,她叮嘱道:“阿兄自己也当心些。”
章峁答应了一声便骑马出了永和里。
章怀春一个人在前头的厅堂心神不宁地坐等至半夜,才看到只身一人回来的章峁。
她忙忙迎了上去。
然而,看到他如覆寒霜的脸,她的心,霎时坠入了冰窟。
章峁也未同她卖关子,跨入厅堂坐下之际,便神色凝重地道:“我去迟了。今日,王博那老匹夫并未休沐,天家一回宫,这老匹夫便去求见了天家。天家那时已发现了你那盒子里的龟甲,正在手中盘玩,这老匹夫见了便从天家口中逼问出了那龟甲的来历。
“郑郎君又偏生在这时候来求见天家,那老匹夫便拿那龟甲上的诗谶来质问他,他怕牵连到侯府,便说那龟甲是他的东西。那老匹夫向来与郑郎君政见不合,又嫉贤妒能,眼下逮着了这样好的时机,便以‘妖言罪’威逼天家将郑郎君关进了北寺诏狱里,说是要等明日早朝时将郑郎君的罪状公之于众,要对他进行三独[1]问审。”
听闻,章怀春早已惊怕得脸色煞白。
阿兄口中的“老匹夫”,乃是朝中司徒王博,同时兼任尚书令,亦是孝元皇帝临终前的托孤重臣。
郑纯谈起此人时,多有赞美之词,说王令君其人清廉正直、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从不会徇私,但独独器量狭小。而那人更是仅因膝下爱子皈依了佛门,便对那从西方传过来的佛教深恶痛绝。
熹宁年间,这人便因孝元皇帝礼佛尊佛而多次上书劝诫,孝元皇帝皆是一笑置之。而对同样礼佛尊佛的郑纯,此人与之共事,又因政见不合,更是多有龃龉。
只是,郑纯这人向来不愿与人起争执,对那王令君则是能避则避。
这回,郑纯让这人抓到了这样大的把柄,章怀春担心,这人真会如阿兄所说的那般“公报私仇”。
“他被关进了北寺诏狱,可曾受过苦?”她询问一脸愤愤不平的章峁。
章峁摇头:“有天家护着,那老匹夫也不敢仗着自己年老资深对天家不敬,暂不会有事,你放心。”
闻言,章怀春心稍安。
冷静下来后,她才想起询问那龟甲上的诗谶:“那龟甲上头究竟预言了何事?”
章峁神色一顿,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免得被牵连进来。”
“可那龟甲本是我带回来的,如今却害了他!”章怀春只恨自己当时太过疏忽大意,切切恳求,“恳请阿兄告知!”
章峁无法,只得依了她。
他就着盏中尚还温水的茶水沾湿了手指,在地上将那龟甲上的诗谶默了下来。其谶曰:
黄巾乱,歌太平,天下皆入三分中。
卯金刀,鬼八千,余下一分在江东。
渔翁之利谁坐收,司马门前胡马嘶。
生民煎煎念佛陀,拈花一笑万法空。
这首以水写就的诗谶很快便隐没了踪迹,章怀春却已将其牢记在了心中。
这首诗谶并不晦涩难懂,即便藏了诸多她解不开的谜,但字字句句皆是亡国之论。郑纯明日若仍欲一人承受这份罪孽,那他便真的是有口也难辨清白了。
但郑纯遭遇的这场无妄之灾,与太皇太后也脱不了干系,如今能救郑纯的也只有她那个冷面冷心的姨母了。
“明日,我会去青阳宫请姨母入宫。”章怀春语气沉重地对章峁道,“阿兄明日早朝时,也要多保重,就怕朝堂之上,朝臣互相攀咬,将侯府和你也牵连了进去。”
“我晓得的。”章峁道,“你也莫太忧心,朝中有阎公和萧太尉在,不会让王博那帮人太过为难郑郎君的。”
***
深夜的北寺诏狱幽深静谧,墙上燃着的几点幽暗灯火更为这儿添了几分阴森鬼魅气息。
永嘉帝在内侍的陪同下踏入关押着郑纯的那间狱室时,便被这狱室内的冷气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忙命身旁的内侍将带来的那盆炭火置于郑纯身前,见郑纯还要来跪拜自己,他忙上前扶起,还未开口便又开始哭泣。
“都怪我毛手毛脚又没用,才让舅父被人关进了这阴森寒冷的地方!”永嘉帝哭哭啼啼地道,“舅父,你就说实话,说那龟甲是舅母的东西……”
郑纯一听这话便出声打断了他:“此地脏污,不是天家该来的地方。”又看向一旁垂首侍立的内侍,“带天家回去吧。”
那内侍还未应声,永嘉帝便哭道:“我不回去!舅父不答应我,我便不回去!”
郑纯知晓这小皇帝定又是受了身边人的教唆,才生了那样不仁不义的念头。与这小皇帝相处多年,他摸透了他的性情,只能耐心劝说引导:“我与你舅母乃是一体的,将她牵连进来,我依旧逃不了干系。”
永嘉帝道:“只要舅父离开侯府,离开舅母,如实将那龟甲的来历交代清楚,你就不会被牵连。”
闻言,郑纯惊骇万分,冷瑟瑟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内侍,又看向面前的小皇帝,谏道:“天家年幼,千万莫轻信了旁人的教唆之语。”
永嘉帝的神色却十分认真,目光坚定地道:“舅父,我其实不小了,能分辨旁人之语是好是坏。明日早朝时,我会还舅父清白,舅父很快就能出了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又道,“我送了很多炭来,舅父夜里应不会冷了,我就先回去了!”
此时,那个自进了狱室便规矩立在一旁的内侍终是抬眉看向了郑纯,苦口婆心地劝着他:“郑傅君[2],天家一心都是为了你!离开侯府,方能保全自身,还请莫要辜负了天家的厚爱!”
郑纯并未睬他,只是漠然地闭了眼。
***
翌日,章怀春尚来不及出门,永嘉帝身边的小内侍便在阿兄前脚将走、后脚便上了门,言说宫中的云杜君身子染恙,要请她入宫看诊。
章怀春一听是云杜君来请,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这云杜君不过花信年华,乃永嘉帝在西陵时的乳母,当年永嘉帝被迎进宫,这乳母亦一道儿跟了来,自永嘉帝即位,便被封云杜君。
因宫中无女医,这云杜君回回病了,皆是请章怀春入宫看诊的。但有了郑纯昨日入宫被关北寺诏狱的事在前,章怀春猜得到云杜君此番相请怕不是为了求医,应是为了那首诗谶。
她知晓自己这回入宫怕是凶多吉少,只能叮嘱章奇寻个机会出城去青阳宫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许会对郑纯见死不救,但应不会对她不管不问。
云杜君就住在永嘉帝寝宫延休殿内。若说前朝政令皆出自托孤重臣之手,那这后宫便是这位云杜君说了算。
章怀春被那内侍引进延休殿内时,正撞见云杜君在训斥一名宫人,那似看着时机摔出去的茶盏正摔到了她脚边。茶汤飞溅,碎片飞迸,她的鞋面裙角皆被溅湿,脸上似也溅到了一点碎片渣滓,有一瞬的刺痛。
她却顾不上这些,上前几步,向云杜君见了一礼:“见过县君。”
云杜君似才看到她一般,那张盛怒的脸上立时堆满了笑,却在看到她脸上的一道细小伤口时,不觉惊叫出声:“呀,我适才摔出去的茶盏伤到你了么?对不住!对不住!我被这贱奴气糊涂了,没看到你进来了!”说着便欲上前查看章怀春的伤势,却被章怀春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她也不恼,只是一脚踢开了伏跪在地上的宫人:“还不快滚!”
宫人如蒙大赦,叩首谢过恩,便垂首躬身匆匆离开了。
章怀春这才目光沉沉盯着云杜君道:“县君面色红润,瞧着颇精神,不像是身子染了恙。”
云杜君却满是不解地问了一句:“女公子那夫婿都被关进诏狱里头了,尚不知能不能活,女公子怎丁点儿也不着急?”
章怀春内心自是焦灼无比,只是不想被这人窥破,才不得不故作冷静。她也不想与这人虚以逶迤,只道:“县君不妨直言此番叫我来此的用意。”
云杜君也便不再同她卖关子,直言相问:“天家生母就要来雒阳了,女公子应也不想她来吧?”
章怀春听她说“也”,不由好奇地抬眼瞅着她,不动声色地问:“县君为何不想她来雒阳?”
云杜君开诚布公地道:“自是为了这宫中的荣华。但你的好夫婿却要夺走我的一切,说我心术不正、品行不端,教坏了天家,一心想将我遣送回西陵,只因天家年幼依赖惯了我,还离不开我,不肯放我出宫。
“你那夫婿劝谏天家不成,便生出了将天家那生母接来雒阳的念头,企图利用天家与母亲间的亲缘,让天家远离我这个心术不正、品行不端的乡野妇人。
“我苦了二十年,好容易有了今日的一切,可不想因你那夫婿一句话、一个决定便将这一切从我身边夺走!如今他遭难了,我也不想落井下石,更没有害他性命的念头,只是想让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言及此,她忽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紧盯着章怀春的眼,问道:“女公子想知道我如何让他身败名裂么?”
章怀春只是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她知道,即便自己不问,这人也会坦诚相告。
果不其然,这人也不等她回答,便自问自答道:“他不是自诩为君子么?既是君子,那便不该为了苟全性命,做那忘恩负义的狗辈。但今日三独问审,他纵使再清白,也会被那些党人罗织出诸多罪名。你不知那些党人的手段,今日一过,他的清名便就保不住咯!”
听及,章怀春眉眼骤冷,起身告辞:“县君既身子无恙,我也不留下来打扰县君了。”
然而,她尚未踏出这殿门,一直守在殿外的内侍与宫人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最后甚而将殿门掩上了。
身后,云杜君的声音也轻轻飘了过来。
“你是我最后的杀手锏,在他未认罪前,你还不能离开。”她行至章怀春身前,循循善诱道,“女公子,我只是想要留住这得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从未想过害人。你也不必担心他认了罪会有性命之忧,天家虽年幼,若是想要保住他的性命,有的是法子,况你那夫婿在这朝中也并非孤立无援的,到时自会有人为他求情,最糟糕的不过是削官革职罢了。你不如陪我在这儿等朝堂上的消息。”
注释[1];三独,即三独坐。东汉时,御史中丞、司隶校尉与尚书令,朝会时坐皆专席,故曰“三独坐”。
注释[2]:傅君,对太傅的尊称,见《三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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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第四章 鱼游沸鼎知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