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间,章怀春将制好的金疮药命青楸给二女公子送去后,便又命章奇套了车往青阳宫去了。
孝元皇帝崩逝,当年的徐太后也成了如今的太皇太后。章怀春自为她取出了脑中的水蛊虫后,虽稳住了病情,但太皇太后毕竟上了年纪,又遭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这些年来,身子总是不好,章怀春每隔三五日便会前往青阳宫为其调养身子。
她抵达青阳宫时,太皇太后将将结束早课。她例行为其无法行动自如的左臂施了针,又问了几句饮食如何、睡眠如何的话,便准备着要离开了。
她向来来去匆匆,太皇太后从不会多留她在跟前说话,这回却破天荒地开口挽留了她。
“我这里有样东西要交给你。”太皇太后命谢苏取来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锦盒,待章怀春接过,才又道,“你那个阿伯当年离开雒阳时,我请他卜了卜大汉的国运,他给我留下了一首诗谶,我至今尚未完全参透,如今交给你,你带回去给你那夫婿看看。”又认真叮嘱警告她,“记住,你们看过诗谶后,务必要将其毁掉,莫要让除你们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里头的话!”
章怀春茫然不解:“既是如此重要的东西,姨母为何要交给我们?”
太皇太后笑道:“一则是我信任你,但你除了医术,于文章诗赋一道上却平平无奇,你怕是连你阿伯留下的那些字也认不得,我便更不指望你能读懂那诗谶里究竟预言了何事,只能去信任你当初宁可与我撕破脸皮也要与之厮守的那个夫婿;再则那诗谶里头言及了‘佛’,你那夫婿既有慧根,想必也能参透其中真意。
“况他如今是天子师,虽只是协助阎公辅弼小皇帝,但阎公老了,小皇帝又信任依赖他,如今的朝堂,政令实则多出自他手。我让你将这首关乎我大汉国运的诗谶让他过目,也不过是看他为人做官还算中正本分,想着姑且信他一回,但愿他能力挽狂澜,扶我大汉社稷于将倾之时。”
章怀春不想太皇太后竟将大汉兴亡的担子皆压在了郑纯肩上,一时竟不想将手中这东西交给郑纯。
这些年,郑纯身处朝堂是非间,如履薄冰,对官场的人情往来,更是懒于应付,早不知在无形中得罪多少人了。
原本他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在朝堂间周旋了这几年,性子倒变得愈发沉闷了。若非他回了家还能躲在他的佛陀世界里寻得片刻的安宁,他怕是都不会笑了。
他如今一心只想着永嘉帝能成长得再快些,如此,他才能放心辞官离开,也不算辜负了孝元皇帝临终前的托孤之请。
章怀春实不想他深陷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
而大汉国运,又岂是凭他一人之力能挽回的?
踟蹰间,她壮着胆子将那只锦盒递了回去,抿了抿唇,道:“请姨母恕罪,这里头的东西,甥女不能带给他。”
太皇太后显然没料到她会直接拒绝,怔愣许久,方不可置信地问:“为何不能?大汉兴亡,你身为大汉子民,岂能置身事外?”
章怀春气定神闲地道:“这些谶纬之言不过是惑乱人心的妖言,姨母不该被其所惑。”
“妖言?”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如此,你阿伯在你心里便是个妖道了?”
章怀春垂首不语。
太皇太后却不愿放过她,继续道:“鸮鸟生了羽翼,学会了飞,便啄去了母亲的双目,你莫非也要做那不孝的鸮鸟?”
章怀春听出这话是在讥讽自己忘恩负义,却并无为自己辩解的心思,再次行礼作别:“姨母保重身子,甥女过几日再来为姨母施针。”说完也不待对面的人同意便自顾自起了身。
“慢着!”太皇太后冷声喝止了她,态度强硬地道,“我有的是法子将里头的东西交到你那夫婿手中,你若不想他从旁人那儿收到这盒子,便老老实实将这盒子带回去!”
章怀春心中一堵,知晓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在谢苏将那盒子再次送到她手边、劝她莫再忤逆太皇太后时,她只能将这盒子接过来袖入了袖中。
太皇太后这才满意一笑:“下回再来时,挑个他也空闲的日子,将他也带来。”
“甥女知道了。”章怀春闷闷应下,又一次道,“甥女告辞。”
***
回城的车马上,章怀春因实在好奇阿伯究竟给姨母留下了什么荒唐的话,便将那上了锁的锦盒打开了。
盒内只躺着一块布满裂纹与图案的龟甲,她知这上头的裂纹图案应就是阿伯用“契文”写下的卜辞与诗谶。
而太皇太后也未曾说错,她不识契文。
她只能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怏怏不乐地锁上了锦盒。
心事重重地回到永和里,章怀春便从青楸口中得知,永嘉帝又来了这国邸,如今人在闵氏屋里,郑纯亦在那头。
章怀春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是什么也没说。
对关宜的那个孩子,抛开他天子的身份不谈,因闵氏待他与槐序的态度全然不同,她实难以平常心看待那个孩子。
槐序看似年幼懵懂,心思却也细腻敏感,能察觉到闵氏待天家较她自己更亲近。
不是亲孙,却胜似亲孙。
这也正是槐序不愿亲近那个表弟的缘故。
章怀春猜也猜得到,这个时候,闵氏那屋里头定是充满欢声笑语的,热闹,其乐融融。
那样的热闹融洽,是她融不进去的。
青楸打来水为她净手时,她便问了一句:“槐序不在家?”
青楸笑道:“婢子去萧家送药,萧小公子说昨日答应了小女公子,今日会带她去萧家城外的庄子上蹴鞠,便来家将人接走了。”说着便递出一方帕子让章怀春擦手,“女公子不必担心,郎君是知道的,小侯爷也带着人跟去了。”
章怀春点点头,净手后,又吩咐她:“我今日出门吹了些风,头有些疼,你为我煮些苦姜茶来,我先去里头躺躺。”
青楸一听,忙道:“既是着了风,女公子还是煎些药来吃吧。”又问,“可有发热?”
章怀春摇头:“只是着了些风,并无大碍,你且先煮些苦姜茶来驱驱寒。”
青楸也不再耽误,便道:“婢子先为女公子宽衣。”
章怀春此时已有些头重脚轻,任由青楸服侍着自己上床躺下。迷迷糊糊中,她似听到青楸问了句:“女公子,你身上的这盒子要放在何处?”
章怀春随口答了句:“便先放在床头。”
青楸依言将那锦盒放置在她的枕旁,随后便到外间为她煮茶去了。
章怀春喝过苦姜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这一觉,章怀春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她似再次被曹正的祝由之术控制了,再次梦见郑纯抛下了她。只是,他身边的女子不再是曹武君了,而是关宜——她熟悉又陌生的关宜。
她想开口唤一声“斑郎”,哪里还看得到他与关宜的身影,在她眼前的人,分明是一脸病容的闵氏。
她怔怔看着闵氏的嘴唇一张一合,惊觉从那张嘴里吐出的话语竟未能入她的耳,而是钻入了她的脑中。
“侯府对我们母子有恩,我母子二人今生都无以为报。但当初犬子入赘时,令堂承诺过我们,说只要犬子能为侯府留下子嗣,便允许他离开侯府,再择良缘,为郑家绵延血脉。
“原本,我看你夫妇二人琴瑟调和,想着让他一辈子侍奉你也行,毕竟郑家还有他阿兄在。但如今郑家只有他这一脉了,若是郑家从他身上断了根,我便是郑家的罪人,到了地下也难赎清这样的罪孽。
“我原想着让你膝下的一个孩子随了郑姓也好,犬子却说你们只打算要槐序这一个孩子。你若不想再遭怀孕生子之苦,又不愿让他再纳个姬妾在屋里,能否放他出府?”
温和友善的态度和并不咄咄逼人的话语,却让章怀春觉得那些话是砸在心头的一场雹子,又冷又疼。很快,那些话又成了一柄柄扎在她身上的刀子,似要剖开她的皮肉,将她的心肺都要挖出来。
“不……”她忽低泣出声,嗓子眼却似堵了一方半干半湿的粗布,竟再也说不出旁的话,只知她不能放郑纯出府。
泪水泛滥之时,她眼前雾蒙蒙的,已不见闵氏的面容。
她却于此时听到了郑纯一如既往温柔如水的声音,细细辨认,还能辨出他声音里的焦急与担忧。
他在一声声唤着她。
“怀儿!”
她顿时从那纷乱的噩梦里挣脱了出来,缓缓张开眼时,只见落日余晖似碎金洒满了内室,光似流水,梦中弃她而去的郎君就坐在这片粼粼金光里。
而她这一觉,竟睡至了黄昏日落。
“你做噩梦了么?”郑纯见她醒来不由神色一松,倾身为她轻轻揾着脸上的泪,“怀儿,你还好么?青楸说你着了风,身子可有不适?”
章怀春的情绪还陷在方才的梦境里,眼下见了他,只是平静地道了句:“我梦见你和宜妹妹了。”
郑纯见她这般神色,便知她做的不是什么好梦,眼神黯了黯,低声道:“只是梦,当不得真的。”
章怀春却道:“斑郎,扶我起来。”
郑纯迟疑了片刻,遂依她吩咐将她扶坐了起来,又为她披上了御寒的裘衣。
章怀春又道:“抱着我。”
郑纯依旧是依言照办,末了还笑着问了一句:“要抱得再用力些么?”
“这样便好。”章怀春依恋万分地依偎在他怀中,右耳紧贴着他的心口。
当那声声有力的心跳声撞入她耳中时,她的心方始慢慢安定了下来。
良久,她才想起了永嘉帝,问道:“天家回宫了么?”
“嗯,回宫了。”郑纯轻轻应了她,又道,“不过,他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来你床头看过你。但他有些毛手毛脚的,摔了你放在床头的一只盒子,那盒子被他摔得缺了一个角,他当时吓坏了,便将那盒子拿走了,说是将那盒子修补好了,再归还于你。”
章怀春闻言大惊,慌乱从他怀中抬起脸:“那盒子……已被他拿走了?”
郑纯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激动,向她解释着:“他当时都要哭了,我便让他拿走了。”又道,“那盒子上了锁,里头是有贵重之物么?若是贵重,我明日入宫便将那盒子取回来。”
章怀春却道:“你这就去取回来!”
郑纯愈发疑惑,还欲问个究竟,她却已开始催促着他:“快去!那里头的东西非同小可,若是被有心人大做文章,侯府会有灭顶之灾!”
听及,郑纯再不敢耽搁,离开前,却不忘安抚她:“你莫急,我这就入宫!”
章怀春的心已乱了,闻言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那片龟甲上的卜辞与诗谶,她虽看不懂,但阿伯既是卜的大汉国运,姨母又说了让郑纯“扶社稷”的话,那龟甲上头的诗谶定然预言了汉祚不终的大逆不道之言。
若是朝臣以此做文章,以“妖言罪”加诸侯府,那她便是侯府的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