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注视着灵淮,看到他一张脸紧绷着,目光很沉,他从前总觉得灵淮左眼下那颗泪痣长得不好,看上去好像很容易哭,很容易显得可怜。
“怎么醒了。”洛朝轻声开口。
灵淮没回话,朝他走近一步,然后洛朝就注意到他赤着脚,连鞋也没穿。
他眉一下皱起,听到灵淮压抑着的声音:“做噩梦了。”
洛朝把他拉进去,灵淮被推回床上,坐在床沿,视线没离开洛朝。
洛朝在他身前蹲下,微微仰视着他,他说:“我要下山了,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哥看着你睡。”
“睡不着。”
“那就不睡了,哥陪你聊聊天。”
他们曾经也有过夜话的时候,不多,因为洛朝回来的次数很少,待的时间也不久,灵淮只好每次都利用好和洛朝见面的时间,总是要第一时间见,眼巴巴地等他,赖在人身边转,最后又依依不舍地送人走。每一次洛朝都觉得自己走得很远了,回头一看他还是站在那儿望着自己。
灵淮看了一眼窗外,回过头说:“你什么时候走?”
“天亮就走了。”洛朝像从前一样回答他。
“什么时候回来?”
洛朝张了张嘴,一时没能发出声音,他喉咙动了动,最后生涩地开口:“我也不知道。”
“我昨天晚上的话,你有没有记在心里?”
“记着了。”洛朝捏了捏他的手,说:“我的话,你也要记在心里,我不在,有什么事就去找姜渝,听姜渝的话,知道吗?”
灵淮点点头。
灵淮向来是很乖的,虽然有哭闹的时候,但细思其实从来没有无理取闹过,已经让洛朝省了很多心。在这一刻,洛朝好像忘了灵淮的所有不好,突然很期盼和灵淮再多待一会儿,连被他追着闹腾来闹腾去,听他说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小话,都觉得满足。
现在想想,那些在一起相处打闹的时光,其实已经是平凡日子里,最最幸福的了。
洛朝其实早就明白这一点,只是直到现在才肯在心里承认。
他又交代了一些事,都是寻常不过的话,以前下山的时候也会提这么一两句,他知道灵淮都听得进去。
灵淮也一一点头。
到最后,洛朝也说不下去了,他其实想说的话还有很多,想说天星十九式练完了还有风山十一式,这可是对参悟剑道大有进益的,一定要好好学,想说不要跟姜渝学什么太偏的医方,够用就行,想说马上过年就要大一岁了要比以前更像个大人一些了,想说到灵淮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
可他又想到,他可能见不到灵淮二十岁的样子了。
灵淮二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会不会长得和他一样高了?还会不会这样爱哭?还会像现在这样念着他这个并不是很合格的哥哥吗?
种种念头,如同心头蓄满了水的春池,愈发滚烫、愈发气势浩荡地朝洛朝冲撞过来,不停歇地翻涌着,那原先坚不可摧的天平终于要被冲垮。
洛朝伸出手,摸了灵淮的脸,但下一刻,他很快就收了回来。
“好了,”他有些仓皇地垂下眸,“我要走了。”
洛朝站起身,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打开门的那一刻,他被寒气扑了满怀,从来他都是不怕冷的,这一刻却觉得遍体生寒。
就在门口站了这么一会儿,下一刻,一股力从后面撞了上来,那力气格外大,洛朝被撞得身形都晃了晃。
灵淮在背后紧紧抱着他的腰,像是忍耐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一般,颤抖着。
“你能不能不走。”灵淮哽咽着道:“不要走……”
他从来没有这样像小孩子一样地哭闹过,完全是放声大哭,抽噎着,抓着洛朝不放。
洛朝心里像被敲碎了一块,问:“哭什么?不是以前也下山吗?”
“这次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这次很危险,我知道这次很危险对不对?你走了就回不来了。”他翻来覆去地说着,求着:“不能不走吗?就这一次,不能等我们一起过了这次难关再走吗?”
他胡言乱语着,洛朝闭了闭眼。
良久,洛朝的声音找回了一丝冷静,“不要胡闹,我是去做很重要的事。”
“有多重要?根本就是很危险对不对?不然姜宫主为什么不让你去?”灵淮哭得猛,紧紧抓住洛朝衣袍。
洛朝呼吸困难,他转身,要去拉灵淮,灵淮拍开他的手,开始控诉,恨道:“你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什么都不告诉我是不是?你走了好让邪魔来,杀光我们所有人是不是?”
“不是,不会。”洛朝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想:“你不会有事,我会安排好你们……”
“你骗人!姜宫主说邪魔根本杀不死,你们是去送死,你还想瞒着他,瞒着我,你是世上最大的骗子!”
此话一出,洛朝彻底失去辩驳的能力,灵淮说的没有错,他确实是骗子。
灵淮一双眼通红,拒绝洛朝的触碰,盯着他,又说:“其实我也根本不是你弟弟对不对?”
洛朝一怔:“你胡说什么?”
“你别骗我了,我早就知道了,姜宫主早就告诉我了,你带我回来就是因为我是灵界的,你们在找办法对付邪魔对吗?”说到这,灵淮神情变得急切,拉着洛朝的袖子,“我可以帮你,哥,我真的可以帮你,你要等等我。”
“你能帮我什么?姜渝跟你说什么了?他说你能救世吗?这种话你自己听了你信吗?”洛朝猛地拽起灵淮的手,固定住,他咬牙切齿地道:“别异想天开了!”
“我没有异想天开,我有灵界血脉,可以辟邪,可以通神,你不相信吗?放河灯的时候,你说过,只要心诚,凡人的心愿就可以上达天听……”
洛朝钳制灵淮的手加大力度,攥得他生疼,让他硬生生吞回后面的话。
“灵淮,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洛朝语气极冷,显而易见的警告:“告诉我姜渝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十七年前邪魔之所以大肆屠杀灵界,是因为它们的软肋,就在灵界,只要可以复刻当年的杀阵,再次围剿邪魔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杀阵的图纸遗失了,我在想办法了,只要我想起,就有办法。”
这是姜渝要洛朝找灵淮的原因,原来灵淮早就知道了。
但此刻洛朝已经来不及去问灵淮是什么时候知道,怎么知道的了。他必须要制止灵淮这样的念头,因为他知道灵淮不行,不可以。
“十七年前你才刚出生,你连记忆都没有,怎么想得起来?”这一刻洛朝丝毫没有心软,毫不留情地打击道:“一个天星十九式翻来覆去地学你都没有学会,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耐记起一个根本就没有见过的杀阵?姜渝要是真的觉得你有用,你就不会在这里。你知道如果你真的有用你的下场会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如果是那样你就根本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和我生气,你会被送去降魔宗门,那些人会不遗余力地折磨你,榨干你,连皮带骨,有去无回。”
灵淮胸膛起伏,似乎被气到了,洛朝知道他受不了了,他总是很听不了洛朝说这样重的话。
“那又怎么样?”灵淮压重了声音,清醒又坚定地,“你以为我会怕吗?你是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你根本就是……”
“是,我就是看不起你,你有灵界血脉我也看不起你,你是我找到的,我养的,我才稍微对你好一点,要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除了我你去外面问问看谁会把你放在眼里!”
灵淮大声吼道:“你住口!”
“我为什么要住口?说两句实话你就受不住了?不把你骂醒,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把自己当个东西。”
他这话已经可以说的上是极其诛心了。
灵淮像是被击碎,他往后退了一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洛朝面沉如水,这一刻他和初见时一样,冷漠无情,铁面无私,一丝情分也不给,他是很擅长这件事的,总是很轻易能让人觉得害怕,觉得他无情。
这样的他坚不可摧,立于不败之地。
“我讨厌你。”灵淮搜刮尽所有的词句,也同样回击他:“我讨厌你,我恨你!”
洛朝冷冷地听着,突然,灵淮推开他,往门外跑去。
洛朝拉住他,“你做什么?”
“我要走了。”灵淮此刻情绪已有些失控。
“你走去哪?这大冷的天你想去哪?!”
“我下山去。”灵淮大喊着道:“我不在你这里待了!”
“下山?我看你是找死!”洛朝把他往屋里拉,这一刻他的耐心已经全部耗尽,灵淮完全失去了控制,他自己也在失控的边缘。
“我找死又怎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没关系,你现在说跟我没关系了?那你当初怎么不走?”
“当初是你说你是我哥哥,我才没走。”
“是,我骗你,那又如何?我有让你一口一个哥哥叫得那么亲热吗?我有要你非要赖着我吗?!当初不走,现在吃饱喝足翅膀硬了你想走了?晚了!”
洛朝把他推到屋里,灵淮没站稳,跌在地上,听到洛朝说:“你就在这里,哪里也别想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想走,改日我会让人送你回灵界。”
他觉得灵淮现在情绪太激动,已经不能再继续这样交流了,他必须把灵淮安置好,他会想办法。
但是灵淮这会儿好像真的被伤得很狠,洛朝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将一切都搞砸了,给灵淮留下这样的告别不是他的本意,他希望灵淮最后记得他的时光是快乐的,但好像他想错了。
“不用你送,我自己会回去。”
灵淮留下这句话的时候洛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下一瞬,他看见灵淮的周身现出一圈白色的莹光。
那莹光化作雪白的,柔软的,小小的一团,随后在洛朝的眼皮底下蹿了出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朝几乎是讶异地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
等到有什么在他心里轰然浮现,他才跑出去,寻找那个不久之前消失的小小身影。
山道被雪覆盖,一丝踪迹也无,洛朝毫无头绪地寻找着。
他不是没有想过。
灵淮来自灵界,那他到底是什么呢?保持了十几年的人身,什么法器都测不出原身,洛朝也曾猜想过灵淮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到后来,他渐渐也不再想了。
灵淮是什么都好,都不影响他是洛朝的弟弟。
因此几个时辰前灵淮跟他讲起那个梦的时候,洛朝也没有想过,灵淮会真的是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