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华如练。
从河边回到万滁宫,洛朝背着灵淮上山,在宫门口,看到了在那儿等他的姜渝。
有些事,有些话,不必多说,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而洛朝的直觉,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姜渝只是站在那儿,什么都没有说地看着他,洛朝就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他把灵淮带回屋,给他掖好被褥,出了门。
洛朝一出来,姜渝就开口道:“你应战了?”
洛朝道:“是。”
应战是仙门百家和邪魔之间,一个不成文的说法。仙门齐力诛杀邪魔,称作“降魔”,而若邪魔盯上了某个仙门,就会以某种方式向他们“约战”。
说是约战,其实就是要下死手的意思了,提前打个招呼,看似很礼貌很有人性的样子,实际上手段称得上是狠辣。因为这类邪魔以人的恐慌为乐,他们先是会对盯上的人捉弄一番,冷不丁地来一下,诅咒如影随形,再然后是被约战者身边之人一一遭其毒手,死状惨烈。
先将人折磨得半死不死,最后才杀。许多人往往在一开始就被折磨疯了,根本坚持不到最后。
而若想要避免这一局面,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应战。
应战者必须第一时间接下战书,只身前往邪魔老巢,与之决一死战,邪魔才会停止这样的恐吓。
只有法力强大的邪魔才会对仙门下战书,一般的邪魔若被发现踪迹很容易会被仙门围剿,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但若碰上硬茬,多半是有去无回,必死无疑了。
万滁宫只是仙门百家之中,极不起眼的一个小宗门,洛朝是近几年百家降魔之际才堪堪冒出头的后生,向来行事低调,很少出现在众人眼前,没想到还是被邪魔给盯上,被下了战书。
“你怎么就应战了呢?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先回来细细商讨再定夺?”姜渝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你没受什么伤吧?”
“没有。”洛朝避开,道:“除了应战,还有其他选择吗?等邪魔把万滁宫屠了我再应吗?”
“话不是这样说。”姜渝叹一口气,道:“你总是独来独往,师兄也是担心。”
“我独来独往,不是因为师兄从不让我插手仙门降魔之事吗?”
“所以你就一个人去做这些事,洛朝,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我从没有怪过你。”洛朝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你应该怪我,是我无用。”
看着如今的洛朝,姜渝不可避免地就忆起了当年,他记得洛朝刚来的时候年纪还很小,看着性情冷淡,实则本性温和,这么多年,洛朝长大成人,他年岁渐长,但洛朝没变,他也没变。
“当年师父将你及一众师兄弟托付于我,我没那么大志向,不求你们将师门发扬光大,只求你们都能平平安安,我总说如今世道太乱,四方降魔,仙门百家,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苦非得趟这趟浑水?前头那么多前辈,哪一个不是天资卓绝,万里挑一,可从邪魔手中活下来的又有几个……我知道这些话你都听腻了,但你要是听我的,又怎么会有今日?被下战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早说了,万事要徐徐图之,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你们不该急着对邪魔赶尽杀绝。灵界覆灭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杀不掉,最后反倒结仇,遭了反噬,又是何苦?”
洛朝平静地听着,姜渝贪生怕死,他知道。
现在也有不少人和姜渝一样,被杀怕了,也信了邪魔一套招安的说辞,自欺欺人,妄想不出头,不说相安无事,至少可以保全自身。
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向来正邪不两立,到了这一日,说什么独善其身,未免太过可笑。
他也想十拿九稳,可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事也要做了,才能得一个结果,总要有人站在最前方。
“邪魔一日不死,祸事一日不止,四方永无宁日。”洛朝道:“师兄,我不想看你们死。”
“你不想,所以你选择提前去死,你觉得你不在了,我们还能好好的活着吗?”姜渝这时候还在翻着多少年前的旧帐,气洛朝当年不该不顾门规出山,万滁宫原是以药宗开宗立派,几百年也就出洛朝这么一个能与仙门其他剑宗子弟一战的苗子。
姜渝自知没本事,保不住,也是太过在意,才会口不择言。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你既然决定了,我一向也拦不住你。你现在就给我说说,你打算如何应战。”
洛朝道:“赴约。”
“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人去,你必死无疑。”
“我知道。”
两人一人一句,说着无济于事的话,在庭前站立良久,最后,是姜渝开口。
他脸色沉重:“倘若,有救世的法子,但代价极大,你是否愿意一试?”
“你有办法?”洛朝几乎下意识一接,随后,他像是想到什么,又恢复冷静,沉声道:“什么代价?”
姜渝叹了一口气,望着门。
下一刻洛朝抬手就挡住门框:“灵淮不行。”
“……”意识到洛朝想岔了什么,姜渝忙道:“你想什么呢,这小子什么时候行过吗?他要是行我早把他给炼了,哪能留到今日!”
说到这里姜渝也对灵淮失望至极,又叹了一口气,道:“灵界唯一一个留存下来的血脉,必然是倾全族之力保下的,他身上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只可惜我没参透,他也懵懂。我们现在最缺的,其实是时间。”
洛朝一蹙眉,“你想对他做什么?”
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姜渝冷冷道:“我能对他干什么,当初说他不堪大用可是你。”
洛朝面色不知何时变得十分难看,他盯着姜渝,一字一句道:“没错,他确实不堪大用,无论如何,你不可以动他。”
“那你要想想办法了,如今你应了战,万滁宫覆灭也是迟早的事,不过是谁先谁后的问题罢了。”到了这时候,姜渝反倒越加说话带刺。
“如果有那一日,我会提前送他回灵界。”洛朝垂眸,又抬眼看姜渝,“师兄和师弟师妹们可离开万滁宫,隐居别处。”
“我不会走的。”姜渝道:“况且我们能躲到哪里去呢?到处都是邪魔,这世上又还剩几处清净地?”
洛朝没回这话,二人皆静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姜渝转身,似是要离去了,洛朝在身后叫住他。
“师兄,你还没有将底牌告诉我。”
姜渝脚步顿住,道:“你这样聪明,有些事,不用我多说。”
“师兄是想我去找仙门其余参与降魔的宗门?”
他很准确地捕捉到姜渝的意思,这么多年来,这是姜渝的第二次松口,第一次是他让洛朝去寻灵淮,是求生路,而这第二次……
“近一年,他们暗中在西南伏因山造降魔阵法,意在诱杀大妖,我去看了,此阵若成,或许可以重创邪魔,那里缺剑修,与其应战送死,不如……不如做点实事,你就去那里吧,门内之事有我,你可安心。”
“大阵一开,无论成败,你都回不来了。我知道你和灵淮感情深,你如果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给他,今夜就都交代全吧。”
说罢,姜渝抬步离开,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头。
姜渝走后,洛朝一人站在庭院,几乎是有些不解地、无措地静止,这一刻,他突然就想起了父母,想起分别的最后一面。
那天他们带自己逛遍了长乐街夜市,陪他玩到很晚,母亲哄他睡着,然后他们就永远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他被人送上了山,再后来,他拜了师,在万滁宫学剑,一直长到今日。
多少年后,洛朝也仍旧忘不了那最后一面,对记忆中亲人的不告而别,耿耿于怀。
而在今日,当生离死别的夜晚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洛朝以为的还会有的下次见面不再来临,洛朝突然有些后悔,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山脚那棵参天的桂花树下,他没有更仔细地看灵淮一眼。
在河边为什么要把他说哭?
为什么要和他谈到“死”?
当初带他回来的时候,为什么要骗他?
现在他当真了,该怎么办?
把他送回灵界他会愿意吗?现在再去跟他交代这些,他会不会再一次受不了地哭?
……
要怎么开口?洛朝平生第一次觉得开口说一句道别这样难,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学会,小时候没人教他,如今长大了,他也不再学得起。
洛朝的手放在门上,在犹豫着要不要推开的时刻,门从里面打开了。
灵淮只穿一件单衣,单薄地站在那里,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