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乐在司徒申帐外等了半炷香,终于忍不住和门前的守卫搭话。
“我说兄弟,你们少将军平日都几点晨起啊?”
“寅正,”守卫目不斜视。
好家伙,跟鸡作伴,真够早的,卓乐心里嘀咕。
卓乐:“那、那今天……”
守卫:“昨夜少将军吩咐了,他今日有事,不许人叨扰。”
卓乐嘶了一声,盯着门口摸摸下巴。
他小叔……和他小婶……
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俩这虽然还没新婚——
“想什么呢?”
头上被暴击,卓乐猛地回头。
司徒申低眼瞧着他。
“嗯?”卓乐摸着后脑直起腰,“你你你你怎么——你怎么从外面回来的?”还穿戴这么齐整!后半句他自然没有说出口。
“不然呢?”司徒申抱起臂膀,“睡大觉吗?”
他抬眼看了看天光,“能睡到这时辰,也就是你爹惯着你,要是在我应武,先杀你二十军棍去去惰性。”
“不是我说,”卓乐把人拉到一边,压低嗓音,“小叔,你这像话吗?我小婶来看你,你大清早的就去外面?你去外面干什么?”
“巡视,”司徒申冷眼瞧他,“等你在魏诏的队伍里混成十夫长,应该就知道长官到晚巡视队伍的规矩了。”
卓乐甚至想翻个白眼。
“叔,我今天就回去了,你明白吗?”他心焦写在脸上,眯眼掐算一番道,“你现在就进去,再陪陪人家,我顶多再等你……一盏茶,要是再不走,就超出——”
“谁拦你了?”司徒申一抬眼皮,“你最好现在赶紧走。”
“不是,叔,你怎么着了,是傻了还是?”他说着就要去摸司徒申的额头,被人一把拍掉了手。
司徒申含笑看着他,“你现在就走,自己走。”
卓乐动作一顿,“?”
司徒申:“赵闻还在随州,从安京调任的机械师现在应该还归他统筹。你去找他,说过完了年,我把人给他送回去。”
卓乐在原地反应了好长时间,才把小叔的话消化掉。
“小叔你……要在营里留女人?”他瞪大了眼睛,“这玩意……这玩意要砍头的吧?”
司徒申一扬眉,“我帐里有女人?”
他说话好大声,给卓乐惊得险些跳起来。
“小叔你低声——”
“我营里有女人吗?”司徒申仰头去问守卫,两人齐齐摇头。
一队携带火器,头上顶着蒸汽的巡逻队正好经过。
司徒申不要命一般地冲领头人喊,“张五,这小子说我营里有女人——有吗?”
他们哈哈笑出声,整个小队齐声回:“没有!没看见!”
卓乐有些懵,茫然道,“这人多眼杂的……”
“还成吧,”司徒申接话,“明日应武换防,此后就不和登州守军在一起了,我落得清净。别说三哥不让你来回跑,小乐,就算你日后还做传讯的工作,应该也找不到我们。”
卓乐彻底目瞪口呆。
这人——他怎么连爹昨晚把自己怒斥一通,勒令以后不准自己再拿传讯打掩护往这边跑的事情都料到了?
司徒申拍拍卓乐的肩膀,“机械军是机动性很强的队伍,甲胄战士和机械师之间最强调信任。这里也是减员最多的地方,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密不可分。这里的人可以违背任何人,唯独不会背叛自己的伙伴。”
“你在扶风中已经呆了一段时间,现在,看出来应武和扶风的区别了吗?”
“你想去什么样的队伍,卓乐?”
司徒申问出这句话后,两人对视片刻。
“应该这样问,小叔,”卓乐终于道,“我,司徒卓乐,要培养什么样的队伍。”
司徒申的嘴角渐渐扬起来。
“三哥总怕你被人教坏了,我早说他担心得太多余,”他道,“我们司徒家的儿郎,天生就不是任人驱使的软骨头。”
“你们就瞧好吧,”卓乐双手抱拳,给小叔行了个礼,“等卓乐闯出一片天地,再传咱们司徒家的名号。”
司徒申笑着点点头。
看到小孩好看的双眼皮肿成了单眼皮,就知道昨晚没少受他爹的教训。
家里总要有个人唱白脸,他这会儿再激励一下,小孩在扶风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叔,那我小婶可托付给你了?”卓乐刚要离开,又转头磨叽了一句。
司徒申没好气地看他,“你自己听听,说的这叫什么屁话。”
“走了!”卓乐笑着跑开。
一转头,看到两个守卫的眼光红辣辣地粘在自己身上。
“怎么今天还是你俩?”司徒申打量一圈,“我出去的时候里面有动静吗?”
两人一个摇头,一个回答:“快过年了,我俩调班调到今天上午。”
司徒申一点头,刚要迈步,却见两人还是并肩站在门口。
司徒申:“?”
守卫甲:“那个……兄弟们托我俩问问。”
守卫乙:“兄弟们什么时候能见见嫂子不?”
司徒申:“。”
司徒申:“是不是这两天赤狄消停了,我对你们脸色有点太好了?”
两人摇头如拨浪鼓。
“……我问问她吧,”司徒申一摸鼻尖,转头就换了脸色,“你俩赶紧走,就当上午给你们放假了。”
刚撩了帘子进门,就见猫在门口的韶歌。
她攥着乌黑的长头发,瞪着大大的眼睛。
司徒申解了外甲,才去把韶歌从漏风的门口拽走。
司徒申:“什么时候起的?”
韶歌:“小乐大喊大叫的时候吧。”
嗯,真算能睡。
司徒申心道。
司徒申:“说说,都听到什么了?”
“嗯……”韶歌扶上他的手臂,“听你徇私舞弊、还指鹿为马。”
司徒申点点头,“正是在下,公主殿下请罚吧。”
韶歌失笑:“你说什么胡话?”
司徒申把人拽到怀里,顺势坐下,把韶歌放在腿上,低头去嗅她颈间。
人真是贪婪的动物,没有见到的时候幻想,看在眼里还想切实可触,握在手里就想拆骨入腹……
直到她嗯了一声,温热的手指捏住自己在外被寒风打得冰冷的耳垂。
司徒申在她漂亮的颈线上落下一吻。
“想说什么?说罢。”
韶歌:“你留下我过年,是不是在警告我,这次纵容我一下,以后就不许再来了?”
他在心里叹气。
也许有时候人短视一点、愚蠢一点、书读得少一点,都不算坏事,也许那样开怀就会多一点。
“想给你过生日,”他说。
“再过两天,我们韶歌……就十七岁了。”
屋内安静一晌。
她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湿润。
“你骗人。”
“嗯,”他把面孔埋进她如瀑的发里,“我是恶人。”
“毕竟我徇私舞弊、还指鹿为马。”
……
安京。
年关将至,魏暄终于得出空来看望母亲。
椒房殿中还是那样,景色和人一同停留在十几年前,岁月无情,却唯独在此处停留。
偶尔,在魏暄被诸多繁杂琐事叨扰得简直要炸开的时候,他总是想跑到这里来。在母亲的身边,他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男孩,没什么见识,也无须承担什么。远大的抱负已经写下,随时享受梦想成功的梦幻,而其中的苦痛,却与自己半点无关。
一年来,皇后的病情趋于稳定,再也没有如韶歌成亲那一天一样的爆发。
想到那个跑到千里之外的小姑娘,魏暄叹了口气。
向不远处悠然抚琴的母亲,心里又五味杂陈。
有宫女走上来,换掉琴桌旁边摆放的紫石英。
魏暄想到前线供应的紫石英在户部滚出的天文数字就一阵心悸。对定风岭的调查几乎可以结束,国舅借着工部专司开设在其中的仅仅几个小石矿,就已经能够供应近乎一半的军防用途,只要皇帝下定决心,把定风岭由工部接手过来,稍稍增加投入,相信机械军的军费很快就能打下来。
——但他还在犹豫此事究竟应不应该上报皇帝。现在由国舅打通关节,一手流通起来的紫石英产业,皇帝当真一无所知吗?
此事还需再斟酌,眼下倒不如先把母后宫中换下来的石头收集起来……也算是,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了。
魏暄招手把人唤过来,“这石头不是一月一换吗?眼看着要过年了,怎么现在就换?”
宫女回答:“陛下关怀皇后娘娘,早先下了旨意,殿中陈设必须半月一换。”
魏暄一顿,“关怀?哦,是母亲上次发病之后。”
“是……也不是,”宫女回想了一下,“现在想想,娘娘上次发病之后,陛下的确增了许多关怀,但早在那之前,陛下也来了几次。”
“之前?”魏暄一下皱了眉。
从韶歌出生起,皇帝来椒房殿的次数他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近些年更是闻所未闻——他来这干什么?
这样一想,魏暄心脏倏地一颤。
只需稍稍思索,就被自己吓出了冷汗。
皇后发病会大喊大叫,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近年病情稳定了些,早先她每隔几天就会叫得老远都能听到。那些时候,皇帝都没有来,甚至迁走了住的离椒房殿太近的嫔妃。为什么偏偏韶歌出嫁的那天,他就过来了,还带着德妃,甚至还立刻请示国师应当如何解——他重用国师快十年,怎么从前没见他差那人来给皇后过病呢?
宫女见太子不说话,以为是自己惹贵人生了气,连忙解释道:“若是奴婢没记错,就是韶歌公主出嫁前一天,陛下来探望娘娘,当时还写了书信递给殿下,许是殿下当时忙着筹备公主的婚事,给忘了也是正常的。”
魏暄的眉头越皱越紧。
宫女的头低得更甚了,“不过陛下并没有见娘娘,只是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哦,对了,当时正赶上陛下要服膏方的时辰了,大太监借了咱们殿中的热水,呈给陛下自己喝的东西,奉旨原样给娘娘也冲了一碗。”
魏暄猛地看过来,眼神给宫女吓得差点就跪在地上。
“以后陛下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送了什么东西,都遣人来东宫报,不要再写书信了,”魏暄撂下一句话,拔腿就走。
宫女连连称是。
心道都说那么温文尔雅的太子,怎么变起脸来,和他那父亲一样吓人呢……
魏暄心跳如擂。
他知道了,这中间一定有问题——他早该知道的!
一切在皇后这里贯连起来,他先前捉摸不透的许多地方串联上了。
就是韶歌出嫁的那一天!
那一天没有八百里加急,祁澈在京城四方城防军中都安插了忍受,但凡有军报经过,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紧急调令司徒申的御令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最晚也是在前一天的军报呈到御前之后。如此紧急的事情,为什么不用加急传送?当时军报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尉迟被绑架,是司徒申到了随州之后,被夏沛派来的使者威胁才知道的,在此之前尉迟和他的部将失联,这种程度的军情非要当时的司徒申远赴边关才能处理吗?
——谎报。
魏暄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
反正不论尉迟明宪被找到与否,把司徒申调任到前线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果谎报的人是皇帝,那么这个天大的罪名应该扣到谁的脑袋上去?
还有皇后的病……
他才不相信他那父亲会因为韶歌的出嫁产生什么特别的情愫,甚至到了非要去探望皇后不可的地步。
那九五之尊明明是更应该盼着皇后死去的——他早和万筹结成了更加深厚的联盟,他们之间不需要一个累赘的女人维系关系,如果她死了,空出来的位置刚好供他扶植一个新的家族、新的势力,就此搅弄局面,达成他最喜欢的平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日欣赏甥舅之间这点幼稚到死的把戏……
魏暄被阳光照射,才惊醒过来。
他已经站在议政殿前,他在恍惚中从椒房殿走出来,不自主地来到了这里。
——我想做什么呢?
魏暄扪心自问。
我能推开这座门,去质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对韶歌如此残忍,为什么给她希望又将她拉下地狱……
呵、
魏暄笑了。
原来他再清楚不过,这个原因……就是他自己。
他的强势和重权已经让皇帝不得不警惕地将他和兵权生硬分离。而他的软弱和道德,又注定叫他在皇权的指挥下无从反抗。
蚍蜉撼大树。
这君臣、父子,说一不二,哪里给他们喘息的空间?
他自以为闯出的一片天地,又何尝不是父亲大人抖抖衣袖漏出的一角天光呢?
门忽地开了。
大太监毕恭毕敬等在门口,皇帝和万筹相互搀扶着走出来。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容,好像与那一国之主有血缘羁绊的并不是自己,万筹更像个会哄父亲欢心的儿子,自己只是个会在朝堂上一头撞死的固执老臣。
——可明明不应该这样的!
在这个世上、在这个大安,如果连自己都没有办法讲出一句实话,那么还有谁会说真话,谁会做真事?爱自己永不知足,谁去爱他人?上位者搭乘天梯,黎民永坠地狱!
“暄儿?”
皇帝的目光落在魏暄身上。
“你怎么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良久。
魏暄恭敬作揖,他说方才去看望母亲,正要出宫,路过此地,想着前来拜见父亲。
新春将至,天气寒冷。
他说,千万请父亲,注意保养身体。
暄哥:给我一刀把,爹地,你弄死我。
感谢,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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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