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孙晓钰本来这么想着,但一股黏腻的无形之物一直包裹着她,让她有点不能呼吸。
工作当然还是得继续干下去,她发现怀孕的时候才两个多月,距离产假正式开始还有半年呢。
她最开始发现不对劲是在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
孙晓钰上班归来后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一直睡到纪孟君加班回来。
他们没有为这件小事多说什么,纪孟君在煮完面条炒完菜后才叫醒她,两个人吃完晚饭,纪孟君又立刻跑去水池洗碗,边洗边让她早点睡。
“明天我早点回家,你想吃什么水果?”
厨房里温柔的声音越来越远,孙晓钰澡也没洗,躺在沙发上又睡着了。
纪孟君没有意见,但小组组长对有人上班睡觉很有意见,这种行为会公然带坏整个小组努力工作的风气!
她在经过孙晓钰的工位时总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偶尔在走廊上遇见也绝对没有好脸色。
然而大家都知道怀孕嗜睡是一件很正确的事情,所以她们之间并没有爆发出剧烈的争吵,只有【没完成自己工作的人自觉加班】的嘱咐如影随形。
没事的......忙点也好。
孙晓钰麻木地坐在电脑前,忙碌和嗜睡可以让她尽量少想一点关于异世界和梦想破灭之类的事情。
她已经很久没再查看自己掌心的红痣了,连洗手时都刻意让掌心向下。
比起“我因为怀孕失去了成为勇者的机会”,不如相信异世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对,异世界是不存在的。是我原本有些精神问题,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更容易犯病。
孙晓钰拧开龙头,在水池边冲了很久。
她恍惚地走出厕所,忽然听到水房里传来小组长和另一位同事的窃窃私语。
“才工作几年就敢摆个老资格!我年轻的时候可不会懒得和个猪样。”
“看到工作来了就闭眼睛......我们这里可不是养老的地方,最近工作量......”
“等她生下来还要做月子,产假不好安排工作,后面小孩生病还有得烦......”
“......本来人就不多,谁敢派个大肚子到外面跑。”
“呼......”孙晓钰轻轻呼吸,心脏止不住地砰砰直跳。
她向来最讨厌成为团队中拖后腿的那个,在社团的时候也没有因为男生多就享受学长们的照顾,搬器材背铠甲全都自己来。
这份工作是她为了“稳定”才选择的次选,工作内容只是繁复,根本没有难度可言——居然在这个时候被当成了拖累?
她真恨不得冲出去大喊:“大不了等我生完后补偿你们!我以后可以承担更多工作!”但是她没有。
孙晓钰捂着微微刺痛的腰,沿着走廊默默离开。
这并不是成年人的老于世故,而是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这种承诺有多可笑。
我肯定能在照顾一个婴儿的同时承担更多工作?一向要强的她也说不出这么离谱的话。
......
下班后,孙晓钰提着一口气继续工作。她不敢喝咖啡,睡着了又赶紧爬起来继续打字,直到晚上8点半才全部完成。
“孙姐,以后我帮你做点吧?”办公室新来的小陈察觉她发白的脸色,很是担忧地转过脸。
她一边担心孙晓钰,一边十指翻飞地做着领导明天要用的ppt,已经做到了最后几页。
“不用,我、我能行。”孙晓钰朝这个实心眼的小丫头笑了笑,咬着牙离开办公室。
哒、哒哒。
办公室必穿的高跟鞋已经换成了平底鞋,但不知为何,孙晓钰还是感觉那些笃笃笃的敲击声在耳边阴魂不散。
大脑发胀,四肢发冷,一种和小时候截然不同的异质感包裹全身。
异世界......是不存在的。
她勉强拿起手机叫车,二十分钟后捂着肚子从出租车上晃下来,视野中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耳朵里满是嗡嗡的噪音。
啪嗒、啪嗒。
她抓住扶手勉强往上爬,像一条年迈的老狗一点一点挪动到房门前。
这间房是她和纪孟君为了结婚新买的,虽然背上了一个月4000多的债务,但至少不需要再交房租,而且......
钥匙插进门锁,她推开门,昏黄的灯光洒在脸上。
朦胧的异质感在一瞬间消失了,可下一秒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就挤压过来,在胸腔中爆发。
“唔、呜呕——”
身体先意识一步倒下,孙晓钰还没来得及捂嘴,在办公桌前塞的晚饭就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散发着浓浓的恶臭还有胃液的酸味。
眼泪呛了出来,她想拿纸巾,可是包上也沾满了污秽。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这是......报应?】
一阵又一阵眩晕击打大脑,生理性的泪水逐渐夹杂了越来越多无从排解的感情。
我本来......一点也不爱哭的。
“呜。”她咬住嘴唇,委屈、痛苦、充满无尽悔恨的眼泪夺眶而出。
哗!
厨房的门刷地打开,穿着围裙的纪孟君从门后冲了出来。他顾不上着一地狼藉,赶紧伸手把妻子扶到沙发上,然后才急急忙忙拿出拖把一阵猛拖。
“呼~”纪孟君拖完地又给孙晓钰倒了温水来,殷切地端到她面前。“你先喝水,我等等和你一起去浴室洗澡。”
“......”孙晓钰从恍惚中清醒了一点。
她看着纪孟君模糊的脸喃喃自语:“我是不是、不该-怀孕的?”
我明明已经决定要向前看,可是——
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向往山呼海啸般扑面而来,她快要窒息了。
她从小就想成为拯救世界的勇者,可现在躺在沙发上的只是一团连洗澡都要别人帮忙刷的肉块。
当胃里的东西吐完后,她脑子里的东西就流淌到内心深处:等我生完孩子以后,一切真的会变好吗?
我会不会变得反应迟缓,失去一部分工作能力?
我会不会再也没有时间练剑,以至于下次被神使征召时害得异世界毁灭?
现实与精神的螺旋搅扰不清,她过了好久才看到纪孟君脸上的眼泪。
他本来就比她爱哭,现在更是靠在沙发上泣不成声。
他不敢触碰她的肚子,胳膊远远地搁在扶手上,嘴里呜呜咽咽:“不、不要,我们的孩子......我会努力赚钱的.......呜呜。”
孙晓钰沉默了好久才理解他的意思,脑海中关于异世界的思绪又一次散去。
她深吸一口气,把冰冷的空气压入肺部,调动迟滞的大脑。
“别担心,我不可能、放弃这个孩子。”
即使心脏疼得想要死去,有半个身体都异常麻木,孙晓钰依然用温柔的声音安慰着丈夫:“我们......请个钟点工吧。”
“好!”
纪孟君吸了吸鼻子,红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赶紧蹦起来去抓手机,又转过身把餐巾纸摸过来给她一人拽了七八张。
孙晓钰接过柔软的餐巾纸,看着立刻去搜索怎么请钟点工的丈夫慢慢敛起笑容。
我当然不可能放弃这个孩子。
有只异世界的小生物说:她很想看看这个世界。
而且,如果失去她......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孙晓钰捻着纸巾,一点一点拭去眼角的泪珠。
异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的精神有问题,但我会好转。
因为我潜意识里相信......我未出生的孩子,很想看看这个世界。
她将纸巾揉成一团抹了抹嘴角,扣在掌中丢了出去。
......
孙晓钰在人生的前二十几年里没太在意过钱这种东西。
哪怕是弟弟出生,亲戚朋友们明里暗里说些“财产”之类的话题,她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时至今日,到底是冷冰冰的金钱向她伸出了援手。
钟点工的到来解放了晚归的她和纪孟君。
在纪孟君的坚持下,孙晓钰向公司请了病假,最后几个月基本都在家中度过。
生产是痛苦的,但那几小时的痛苦和半年来的痛苦比起来甚至有点微不足道。
她回到病房后昏睡了好几个小时,醒来时胸口涨得像塞进了两块巨大的石头。
孙晓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她硕大的肚子已经卸货,曾经的力气似乎又缓缓回到了这具锻炼多年的身体里,支撑着她重新掌握自己的双腿和双手。
“呼~”她看着窗帘深深呼吸,床边的陪护也赶紧端来茶水,热心地说:“你老公过去看孩子了,真是好爸爸啊。”
“哈。”孙晓钰的眼神虚虚地落在窗帘边缘,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难道我还想在透光的缝隙中看到一扇打开的门扉吗?哈哈哈。
咔哒。
房门被完全打开,一只小推车哗哗地推了进来,里面躺着一个软绵绵的婴儿。
孙晓钰朦胧的眼神忽然恢复了聚焦。
她被某种天然而无法挣脱的纺线牵绊着转动脖颈,看向推车中的孩子。
女婴的皮肤还有些发红发皱,但睫毛已经弯曲出漂亮的弧度,小脸蛋也在最初的古怪中泛起可爱的雏形。
“妈妈要给孩子喂奶啦。”护士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身旁站着兴奋而局促的纪孟君。
纪孟君上前一步和她一起抱住孩子,轻声说:“之前都没有起名......要不先起个小名?”
起名。名字包含着双亲的祝福,是新生儿与这个世界的第二缕联系。
孙晓钰看着熟睡的女儿柔声说:“就叫她梦梦吧。”
我宝贝的女儿呀,你是在我梦想坠地之时从废墟中升起的星星,愿你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至少在这一刻,孙晓钰认为自己放下了。
【母亲】这个角色的重量似乎可以压过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色彩。孙晓钰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大概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