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庄往事 第15章 第 15 章

然而抽屉的锁一经锁上，一连几天都没有打开过。

其间，雪伦即便开锁拿东西，也会好巧不巧地把黛西支走，总之后者接触不到她的贴身物件。可黛西对此没法有什么怨言，因为她确实被“委以重任”。

雪伦近来频繁出入女帽或裁缝店购置花边蕾丝之流，以便装点衣裙；同样也会买素手帕和丝线回来自己绣花，黛西也会被委派一起绣，但这显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毕竟成品是需要上交验收的！何况爱丽丝指明要铃兰花手帕，别的都不行。

尽管时间还有宽裕，但黛西免不了为此发愁：还是得快点拿到才行，爱丽丝说吉尔小姐想再招一个上等女仆，如果我办成这件事，不说爱丽丝会分一半的报酬给我，应许她还会为我说几句好话呢？那可是男爵的庄园！

就是在黛西既忧愁又期许的日子里，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两架马车载着新做好的裙子，浩浩荡荡地停在了莺庄的大门口。

所有仆人，连马夫马特都出动了！把三口大箱子抬进屋里，两口是雪伦的，剩下一口是艾伦的新衣，当着裁缝店店员的面开箱验收货品。尤其是雪伦那边，把衣服取出来铺在床上沙发上验看针脚时，那场面简直有些壮观，满屋子的绫罗珠光，看得人眼花。

柏莎太太却很高兴，还为两名店员准备了小费，把人送走后，招呼着黛西和吉蒂两个为两位主人收拾衣柜。两间卧房的柜门大开，把旧衣服规整在一处，再把新衣服小心仔细地放进去。

“手上一定要轻，丝绸很容易起皱褶！”柏莎太太笑呵呵地叮嘱，看见沙发上还放着个礼盒，刚要打开看看是什么，却被雪伦制止了。

“就放在那儿吧，柏莎太太。”雪伦自己也在帮忙收拾，把衣服按照厚薄程度分开放，“那条裙子我自己还想再改改，不必放进衣柜了，拿进拿出还麻烦。”

柏莎太太一向不干涉小姐的决定，闻言不再动盒子，只是笑着念叨她，“怎么不一起让裁缝店做呢？艾伦少爷几百英镑都花了，还在乎绣这点花纹的钱吗？唉，虽然这是件高兴事，但我还是要说，你这次真是花了笔大钱，艾伦少爷也是太惯着你了。”

艾伦惯着她简直像没有原则，她当然知道。雪伦微微地一笑，把它当成一句好话接受了。

也不必提黛西，她忙活了一天，满脑子满眼睛都被那些动人的绸缎纹样给占据了。想着雪伦小姐万众瞩目地出现在社交场上，仿佛自己也跟着占了荣光，心脏激动地蹦个不停，什么偷拿手帕，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夜晚，整个莺庄陷入沉睡，只有雪伦的房间亮堂堂地点着蜡烛。

她将目光投向白天那个礼盒，打开盒盖，里头正是那条没有任何花纹的藏青色长裙。雪伦微笑着把它举起来，映着烛光仔细地看着，似乎是在想象它被穿在某个人身上的样子，几乎看得失了神。

半晌，她方才喟叹着，把裙子收到怀里拥了一拥，拿出绣针和金线，在长裙的胸口位置动手绣起来。

翌日的餐桌上，艾伦第二次看见雪伦掩着脸偷偷打了个小哈欠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昨晚没有睡好吗，雪伦？我看你似乎很累的样子。”

雪伦冲他甜甜地一笑，打着哈哈道：“啊，是的。但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了，我们昨天大张旗鼓地忙了一整天，我觉得很不真实。”蓝宝石似的眼眸轻移，抿着唇又说，“我、我也有些不安，我马上就要步入社交了。”

她比谁都知道艾伦有多爱护她，但是时不时的，还是忍不住让自己显得更楚楚可怜一点，以博取她的爱和关注。那么多年，简直成了一种习惯。

艾伦的关爱之心果然泛滥了，拉着雪伦的手宽慰道：“别怕，每位小姐都要走到这一步的。何况我们的雪伦美丽善良，一定会有许多绅士渴望获得她的芳心，她会选择其中品行最贵重，自己最喜爱的那一个。”

这一番话，无论对哪一位小姐而言都是一剂强心针，暗示家人会是她永远的后盾，她可以全凭心意挑选自己的夫婿。

雪伦最初说“不安”的时候，并不是真的不安，可此时此刻，反倒觉得柔情混着酸涩涌上心头，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她。她下意识握紧了艾伦的手，问：“哥哥，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艾伦微笑点头：“当然。在我把你交给你未来的丈夫之前，我永远陪着你。”

这一天晚上，雪伦照旧熬夜绣花。初初步入社交的女孩儿因为忐忑而不能安眠，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借口了，没人会怀疑。并且她自己也想靠刺绣分散一下精力，她近来总会无端地想很多，近乎多愁善感，她以前从不这样。

因为社交季到了。因为她是女人，她得嫁人。嫁人......

雪伦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桌上跳动的烛火。

嫁人就像是赌博，一旦嫁了人，就像穿上镣铐，全然被所谓的丈夫攥在手里了。可她也从没想过不嫁人，因为结婚是社会的法则，特立独行有时没有好处，只有遵循法则，才能获得最大的自由。

卧室的窗子留了一道缝，夜里的风丝丝缕缕地溜进来，把火苗吹得东倒西歪，可它跳跃着，被压倒又窜起，就是不熄灭。

雪伦忽而笑了一声，心里也像是窜出一丛火焰来。心想，没什么可怕的，我帮着艾伦打理家务，和达莲娜斗法，讨子爵太太的欢心，我都做得很好，现在不过是要擦亮眼睛，找一个温厚老实的丈夫，有什么办不到的？就把它当作一场战斗吧。艾伦在外打拼，你的战斗就是在这儿，并且还远没有结束。

雪伦的秘密计划一直进行了一周，直到社交季临近，莱特子爵庄园举办第一场舞会的两天前，终于宣告完成了。

临睡前，雪伦抱着礼盒悄悄跑到了艾伦的房间。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咬着唇踟躇许久，方才微笑着递给艾伦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艾伦很高兴，来自雪伦的礼物总是令她高兴，但也有几分疑惑，直到她打开礼盒的盖子——里头是一条天鹅绒的长裙，暗沉低调的藏青色，胸前领口却用金丝线绣着或舒展或卷曲的桂冠叶，在深色布料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艾伦怔楞地说不出话来。难怪雪伦最近总是犯困，她伸手摸着那片金色的刺绣，几乎可以想象出妹妹挑灯夜战的景象来。

雪伦见她一言不发，像是看痴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我想看你穿上它，你能穿上它让我看看吗？”她说得很轻，如果艾伦恍惚着没有听见，那就当她没有说过吧，她想。

但艾伦听见了，她低着头，手指很快地拭过眼角鼻尖，随后抬头笑着说：“好啊，我这就去换。”

艾伦抱着盒子消失在屏风后，雪伦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屏风，捂着悸动的心口静静地等。几分钟后，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转了出来，走到她的面前。

雪伦不愧是对家里一切了如指掌的人，裙子的尺寸恰到好处，衬托得艾伦修长文雅，她也正适合这样稳重的颜色，却不显得沉闷，胸前的金色刺绣为她增添了色彩活力。

如果，如果......雪伦百感交集地想，艾伦就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才是真正的她。

艾伦自己却很不习惯似的，别扭地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她快速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局促而不大自信地问雪伦：“我看着还好吗？很、很奇怪吧？”

雪伦高兴地走上去替她打理着袖口衣襟处的褶皱，一连说了好几句“好看”，然而下一秒，她的声音徒然地静止了——她从腰部一路向上查看，看到胸口时，发现那里空落落的，她把胸口做大了。

天鹅绒的布料不算薄，但也并不臃肿，雪伦确认着手掌下的触感，知道艾伦没有缠裹胸布。她把裹胸布脱了，可衣服还是太大。

雪伦心里一酸，眼眶顷刻间湿润起来。她对自己懊恼道，你想不到吗？艾伦缠了那么多年的裹胸布，你还以为那是毫无伤害变化的吗？她泪眼婆娑地抬头望了艾伦一眼，下一秒扑进她怀里，颤抖着嗓音道：“对不起，你都是为了我......”

在这之前，雪伦的手在胸口两侧停留了太久时间，艾伦即便再迟钝，也看得出她是为什么而哭。她温柔地回抱住她，只是她没有一张巧嘴，不知怎么去安慰。

这是很复杂的一件事，不能完全说是为了某一个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环境与遭遇都会推着你、迫使你做决定。同样也不能说这是全然的折磨或坏事，女扮男装当然很辛苦，但也有太多次，艾伦发自真心地感谢“男性”的身份。

她最终轻拍着妹妹的肩膀，柔声道：“别这样，雪伦。当男人没什么不好的，你瞧，我可以随时外出随时骑马，比你自由得多。”

雪伦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小声抽泣：“可你毕竟不是男人，你、你不能一辈子都这样......”

可是她们能怎么办呢？直到现在，除了走一步看一步，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艾伦沉默了片刻，还是笑道：“好了，别想了。世事无常，往后的事谁能知道呢？至少我自己是一点儿也不想结婚，我和别人相处不好的！”她把雪伦从怀里扶起来，捧着她的脸，“但是一个人偶尔还是会寂寞，我亲爱的雪伦结婚后也会来看望我的，对吗？”

雪伦吸着小巧的鼻子，重重地在她手心里点头。

艾伦最终把裙子换了下来，很珍重地收在盒子里放到了衣柜的最深处。想起雪伦离开前问，以后能不能有机会再穿上它？

艾伦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它一眼，像是把答案交给了命运和时间，将柜门彻底地关上了。

莎莎：我要战斗了！

妹夫：但我不想当你的敌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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