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亮,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驱散了别墅里盘踞一夜的阴冷和酒气。水晶吊灯失去了夜晚的妖异光芒,在阳光下显得冰冷而多余。餐厅里,昨夜的狼藉早已被无声无息的佣人收拾干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地板蜡混合的、毫无人气的味道。
顾薇薇坐在长餐桌的一端,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她坐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一丝不苟。晨光勾勒着她温婉的侧脸轮廓,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昭示着彻夜未眠的痕迹。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那是一种经历了彻底冰封后的死寂,深不见底,无波无澜。所有的屈辱、愤怒、悲伤,都在昨夜书房门缝里泄露出的那场锥心刺骨的“缅怀”中,被彻底冻结、碾碎、化为齑粉。
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交叠着。左手掌心,被自己反复掐破的伤口已经凝结成几道深紫色的丑陋痂痕,边缘微微红肿,像刻在皮肤上的屈辱烙印。指尖冰凉,感受不到丝毫阳光的暖意。那份折叠整齐、边缘沾染了暗红血渍的离婚协议书,此刻就静静躺在她的手袋里,像一枚冰冷的、即将引爆的炸弹。
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
陈宇出现了。
他换上了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饱满冷峻的额头。昨夜那个跪在地上抱着音乐盒痛哭流涕、脆弱不堪的男人消失了,仿佛只是顾薇薇做的一场荒诞噩梦。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惯常的、掌控一切的陈氏掌权人。他脸上没有任何宿醉的痕迹,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沉淀在深邃的眼窝里,让他本就冷硬的气质更添几分生人勿近的疏离。他的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刀锋。
他径直走到主位,拉开沉重的雕花餐椅坐下。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威仪。张伯立刻无声地出现,为他摆上温热的牛奶、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和烤吐司。
整个餐厅陷入一种紧绷的寂静。只有刀叉偶尔碰触到骨瓷盘沿发出的轻微声响。
陈宇拿起银质的餐刀,动作优雅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他的目光低垂,专注在餐盘上,仿佛坐在对面的顾薇薇只是一团空气。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更显得他神情漠然。
顾薇薇静静地坐着,没有动面前的水杯。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宇身上。看着他切割食物的动作,看着他喉结随着吞咽牛奶而微微滚动,看着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为另一个女人而生的疲惫与阴郁。三年来,无数个清晨,她都是这样,在沉默中,在被他彻底忽视的冰冷里,吞咽着这份名为“陈太太”的苦涩早餐。
但今天,不一样了。
心脏的位置,一片空茫的冰冷,再无波澜。昨夜那场“锥心的缅怀”,像一把烧红的利刃,将她心底最后一丝与这个男人有关的、名为“情”的藤蔓,连根斩断,烧得干干净净。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淌。当陈宇放下刀叉,拿起餐巾优雅地擦拭嘴角时,顾薇薇知道,时机到了。
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腹触碰到掌心痂痕的凹凸感,带来一丝尖锐的提醒。随即,她松开了手,以一种极其平稳的姿态,拉开了放在腿上的手袋拉链。
那份折叠整齐的、边缘带着暗红印记的纸张,被她拿了出来。纸张在晨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餐厅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张伯端着咖啡壶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又迅速垂下。连阳光中飞舞的微尘,都仿佛停滞了。
顾薇薇站起身。她没有走向陈宇,只是隔着那张冰冷的长桌,隔着阳光里跳跃的微尘,隔着三年累积如山的冷漠与屈辱,将那份协议书,轻轻放在了光洁如镜的桌面上。然后,她用指尖,平静地、缓慢地,将它推向了桌子的另一端,推到了陈宇的面前。
她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颤抖,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推过去的,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陈宇,”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像冰层碎裂时发出的第一声脆响,打破了餐厅里死寂的伪装,“我们离婚吧。”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向陈宇骤然抬起的、带着惊愕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的眼神。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惯有的压迫感,试图穿透她平静的表象。
顾薇薇没有退缩,也没有移开视线。她的眼神依旧沉静,如同结了厚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倒影,也掀不起一丝涟漪。她清晰地吐出后面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放过彼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陈宇脸上的表情,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冻结、阴沉下去。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那深邃的瞳孔里,风暴在无声地酝酿。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份被推到他眼前的协议,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地钉在顾薇薇的脸上,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眼底,挖出一点他熟悉的、诸如“委屈”、“愤怒”或者“欲擒故纵”的痕迹。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他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死寂和冰冷。这种彻底的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闹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控般的烦躁。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陈宇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不是笑,而是一个淬满了冰碴和极度不屑的弧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般的嘲讽。
他伸出了手。那只骨节分明、象征着无上权力和掌控的手,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在拂去灰尘般的姿态,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轻轻捏起了那份协议的一角。动作优雅,却充满了极致的轻蔑。
他并没有翻开看内容。似乎那薄薄的几页纸,根本不值得他浪费哪怕一秒钟的目光。他只是捏着它,将它提离桌面,悬在半空中。晨光透过纸张,隐约能看到上面打印的黑色条款,以及纸张边缘那抹刺目的、早已干涸的暗红血渍。
他的目光,终于从顾薇薇的脸上移开,落在这份被他捏在指尖的、象征着她最后决断的纸张上。眼神里的嘲讽和不屑,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而出。
“呵,”一声短促的、从鼻腔里发出的嗤笑,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凝固的空气。陈宇微微歪了歪头,眼神睥睨地看着顾薇薇,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顾薇薇,收起你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捏着协议的手指,微微用力,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安分守己地做你的陈太太,”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命令式的、不容反驳的冷酷,“别妄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刺向她,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判:
“离开我,你什么都不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捏着协议的手猛地抬起!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那双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签下无数亿级合同的手,此刻带着一种发泄般的、近乎残忍的力道,狠狠地、左右交错地撕扯着那份单薄的纸张!
“嘶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死寂的餐厅里骤然炸响!如同布帛被生生扯碎,更像是某种心脏被活活撕裂的声音!
洁白的纸屑,如同寒冬腊月最冰冷的雪片,又像是祭奠亡灵的纸钱,纷纷扬扬地从他指间迸溅、飘落!
一片,两片无数片。带着打印的墨迹,带着顾薇薇名字的铅字,带着“陈宇”签名旁那抹刺目的暗红血渍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翅膀,无力地打着旋,飘零而下,最终散落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散落在她穿着素色家居拖鞋的脚边。
陈宇就那样站着,高大的身影在晨光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将顾薇薇完全笼罩。他微微垂着眼睑,看着那些飘落的纸屑,如同看着一堆肮脏的垃圾。他松开手,最后几片较大的碎片也飘飘荡荡地落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掌控一切的漠然。仿佛刚才撕碎的,不是一份可能改变两人命运的离婚协议,而只是一张微不足道的废纸。
他不再看顾薇薇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施舍。他扯了扯西装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和冷酷的余韵,转身,迈开长腿,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笃定而沉稳的回响,每一步都踩在那些破碎的纸屑上,也踩在顾薇薇早已冰封的心上。
餐厅里,只剩下顾薇薇一个人,站在一地狼藉的纸屑中。阳光依旧明亮,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地上那些散落的、承载着她最后希望的碎片上。一片片,像被肢解的蝴蝶,无声地控诉着刚才那场冷酷的屠杀。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屈辱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片彻底的、死水般的平静。她慢慢地蹲下身。
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麻木,一片、一片地,开始捡拾地上那些破碎的纸片。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收集什么极其重要的珍宝。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其中一片稍大的碎片。那上面,清晰地印着陈宇龙飞凤舞的签名,以及签名旁,自己昨夜心死时掐破掌心滴落的那一小块暗红色的血渍。那抹猩红,在洁白的纸屑和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讽刺。
就在这时
一阵穿堂风,不知从别墅的哪个角落悄然吹过。
“吱呀”
书房那扇沉重的实木门,昨夜被陈宇悲恸时推开后并未关严,此刻竟被这股微弱的风,悄无声息地吹开了更宽的一道缝隙。
顾薇薇蹲在地上捡拾碎片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穿过那道突然扩大的门缝,投向了书房深处!
视线所及,是书房中央那片昂贵的地毯昨夜陈宇跪在那里痛哭的地方。地毯上,那个水晶音乐盒还在!它被随意地放在地毯中央,折射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晶莹剔透。
然而,让顾薇薇瞳孔骤然收缩的,并非那个承载着另一个女人亡魂的音乐盒本身。
而是压在音乐盒底座下方,露出来的一小角东西!
那是一张照片?
似乎是因为昨夜陈宇的失态,音乐盒被移动过位置,原本可能被它完全压住或藏在下面的照片,露出了边缘。那露出来的一角,色彩明媚,带着一种久远的、被时光熏染过的暖黄调子。
虽然只看到一小角,但顾薇薇的血液,在瞬间几乎凝固!
那露出的部分,是一只纤细的、握着画笔的手!手腕上,戴着一串用彩色小贝壳串成的、有些幼稚的手链!而那画纸上隐约可见的、用奔放笔触涂抹出的绚烂色彩那风格,那感觉
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顾薇薇死寂的脑海中炸响!她死死地盯着那露出的一角照片,呼吸在刹那间停滞!
那只手那串贝壳手链那种绘画的感觉
为什么会那么像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