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薇薇的脚步落在深色大理石地板上,无声无息,像一缕游魂。别墅里死寂一片,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在冰冷的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声声,撞击着早已遍布裂痕的壁垒。那擂鼓般的声音,伴随着书房门缝里持续飘出的、男人压抑痛苦的呓语,如同最残忍的凌迟。
“小糖别走”
“为什么留我一个人”
“只有你只有你最懂我”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将顾薇薇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撕扯得粉碎。她甚至能想象出书房里的景象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硬如冰的男人,此刻是如何卸下所有铠甲,对着一个虚幻的亡灵,袒露着他从未给予过活人的脆弱和深情。
她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走向主卧。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灼痛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那痛苦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极致的冰冷,一种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感觉不到心跳,只有一种巨大的、灭顶的空洞,在身体里急速扩散。
主卧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楼下那令人心碎的悲鸣,却隔绝不了那声音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回音。她没有开灯,任由浓稠的黑暗吞噬自己。只有梳妆台上那盏小小的水晶台灯,还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像黑暗海面上唯一一盏即将被巨浪吞没的孤灯。
她径直走向床头那幅巨大的婚纱照。照片上,陈宇英俊的侧脸冷峻疏离,而她温婉的笑容,此刻看来是如此刺眼的讽刺,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照片右下角那个厚重的雕花木质相框底座上。那个隐蔽的缝隙,是她为自己预留的、最后的逃生出口。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决绝,猛地探向那道缝隙!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冰冷的木质触感传来,她的手指在里面摸索着,很快,就触碰到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冰凉的纸张边缘。
她用力一抽。
一份打印清晰、格式严谨的《离婚协议书》,被她紧紧攥在了手中。单薄的纸张,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承载着她三年婚姻全部的屈辱、绝望和此刻那灭顶的空洞。她捏着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它捏碎。
就在这时
楼下书房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粗暴地扫落在地。
紧接着,是陈宇更加痛苦、更加失控的呜咽,仿佛胸腔被生生撕裂开。那声音穿透楼板,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直直撞进顾薇薇的耳膜。
“不别走!小糖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那声音里蕴含的巨大悲痛,像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攫住了顾薇薇的心脏!鬼使神差地,她攥着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像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向了门口。她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将自己再次隐匿在二楼楼梯平台的阴影里。
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楼下书房那道未关严的门缝。
门缝里透出的昏黄光线,比之前更亮了些,在地板上投射的光带也更宽。而里面的景象,让顾薇薇浑身的血液,瞬间彻底凝固!
陈宇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瘫倒在地。他是跪着的。
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书房中央那片昂贵的手工波斯地毯上,以一种极其卑微、极其脆弱的姿态跪坐着。昂贵的西装外套被胡乱扔在一旁,衬衫领口大开,露出起伏剧烈的胸膛。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散在额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而他的怀里,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水晶音乐盒。底座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盒盖上方,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做工极其精致的珐琅小人,在无声地旋转。水晶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破碎的光晕,笼罩着他和他怀中的“珍宝”。
陈宇的头深深低垂,额头几乎抵在那冰冷的水晶盒盖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就是从那里断断续续地溢出。他的一只手死死攥着那个音乐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另一只手,则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颤抖,一遍又一遍地、无比轻柔地抚摸着水晶盒盖上那个芭蕾舞小人的轮廓,动作虔诚得如同信徒在膜拜他的神祇。
“小糖”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顾薇薇从未听过的、深入骨髓的悲伤与依恋,“你说话啊你回答我别不理我”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他英俊却憔悴的脸颊滑落,砸在水晶盒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旋转的小人,眼神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无助和一种令人心碎的乞求。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娶了她”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充满了自厌和痛苦,“可我只是只是想留住一点点一点点你的影子我受不了受不了再也看不到你”
他低下头,滚烫的额头再次抵上冰冷的水晶,声音闷在盒盖间,破碎而绝望:
“只有你只有你最懂我只有你知道我有多痛”
“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小糖”
“回来求求你回来”
顾薇薇站在二楼的阴影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冰封千年的石头。她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对着一个音乐盒哭得像个迷途孩子一样的男人。看着他脸上汹涌的泪水,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深情和绝望。那深情,那绝望,那脆弱,是她三年婚姻里,做梦都不敢奢望能从他眼中看到的东西,哪怕只有万分之一!
然而此刻,它们如此真实、如此汹涌地存在着。不是为了她顾薇薇,而是为了一个早已化为尘土的幻影,为了一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音乐盒!
原来,他不是没有心。他的心,只是早已随着那个叫苏小糖的女人,一起埋葬在了冰冷的坟墓里。而她顾薇薇,她活生生的存在,她三年的隐忍和付出,在这个男人眼里,只是一个可悲的、用来暂时缓解思念之苦的拙劣赝品,一个连一个死物都比不上的替代品!
巨大的荒诞感和灭顶的冰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顾薇薇的四肢百骸。她感觉不到愤怒,感觉不到悲伤,甚至感觉不到屈辱。只剩下一种彻头彻尾的、死寂般的冰冷和空洞。
她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深处,最后那一点微弱的、名为“期待”或是“不甘”的星火,在目睹这一幕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彻底熄灭的声音。连一缕青烟都没有留下。
心,死了。彻彻底底。
她攥着离婚协议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甲再次狠狠掐进了刚刚结痂不久的掌心伤口!尖锐的刺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濡湿了冰凉的纸张边缘。她低头,看到自己紧握的拳头缝隙里,有暗红的血珠渗出,一点点晕染在协议上“陈宇”那龙飞凤舞的签名旁。那抹刺目的红,像是对这三年荒诞婚姻最辛辣的嘲讽。
她不再看楼下书房里那场锥心刺骨的“深情”表演。她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踉跄的决绝,逃也似的冲回了主卧。
“砰!”主卧的门被她用尽全力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死寂的别墅里回荡,仿佛要将楼下那令人窒息的悲鸣彻底隔绝在外。
背脊重重地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阵发黑。手里那份染血的离婚协议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她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凳子上。巨大的梳妆镜里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只有掌心不断渗出的鲜血,沿着她垂落的手腕,一滴、一滴,砸落在光洁的梳妆台面上,发出微弱的“嗒嗒”声,像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昏黄的台灯光晕下,那几滴暗红的血珠,刺眼得令人心悸。
顾薇薇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桌面上那点猩红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陈宇跪在地上抱着音乐盒痛哭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烙在她的意识深处。
就在这巨大的、灭顶的空洞和麻木中,她的左手,那只没有沾染鲜血的手,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它无意识地摸索着,拉开了梳妆台最底层那个很少打开的抽屉。里面是一些零散的、几乎被遗忘的杂物:几支干涸的眉笔,一盒未拆封的旧首饰,几颗备用的衬衫纽扣还有一本薄薄的、蒙着灰尘的空白速写本和一支断了半截的素描铅笔。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茫然,拈起了那支秃头的铅笔,翻开了速写本空白的第一页。
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没有思考,没有构图。那只手,仿佛被某种深埋在废墟下的本能驱使着,开始移动。
铅芯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线条笨拙、凌乱,带着一种压抑的、无意识的颤抖。起初只是毫无意义的涂抹,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纸上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背影。
一个少年的背影。
线条很浅,很虚,仿佛随时会被橡皮擦去。只能隐约看出他微微弓着背的轮廓,肩膀似乎有些单薄,穿着一件样式模糊的、像是运动外套的衣服。他站在一片更加模糊的背景前,像是在奔跑,又像是刚刚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或者是在水边?
顾薇薇空洞的眼神,茫然地聚焦在纸上那个不成形的、模糊至极的少年背影上。铅笔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画得那么专注,又那么恍惚,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吸进了那几根凌乱的线条里。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纸面上,恰好落在那模糊背影的肩膀位置。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顾薇薇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停下了手中的笔。她茫然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自己冰凉的脸颊。
那里,一片濡湿。
她哭了?什么时候?
为什么看着这个连五官都没有、模糊得如同雾中幻影的少年背影她会流泪?
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鲜血已经凝固,留下暗红色的丑陋痂痕。而梳妆台上,那份染血的离婚协议书,静静地躺在几滴暗红色的血珠旁,等待着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