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轻微的开门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顾薇薇僵硬的身体。悬在婚纱照相框底座缝隙的手指,触电般猛地缩回,蜷紧在身侧,指甲再次深深陷入刚刚结痂的掌心掐痕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点痛楚,却奇异地让她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让她从濒临崩溃的边缘,瞬间戴回了那副温顺沉寂的面具。
楼下传来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撞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间或夹杂着衣料摩擦墙壁的窸窣声,以及男人压抑而浑浊的喘息。浓重的酒气,即使隔着遥远的空间和紧闭的房门,也仿佛带着一种侵略性的黏腻,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弥漫在卧室凝滞的空气里。
陈宇回来了。在苏小糖的忌日,她的结婚纪念日,他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顾薇薇深吸一口气,那口冰凉的空气沉入肺腑,压下了喉咙口翻涌的苦涩。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走向卧室门口。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她并没有下楼迎接。三年的经验告诉她,任何多余的举动,在这个男人眼里都是不合时宜的打扰,尤其是在今夜。她只是站在二楼楼梯平台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幽灵,向下俯视着玄关处的混乱。
陈宇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佝偻,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臂弯,领带歪斜,扯开了几颗衬衫扣子,露出线条冷硬却带着颓唐的脖颈。他一只手撑在冰冷的墙壁上,似乎想稳住身体,另一只手烦躁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灯光下,他英俊的脸上布满了醉酒后的潮红,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他的眼神是涣散的,失去了平日那种掌控一切的锐利,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东西痛苦。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空旷奢华却冰冷的大厅,扫过旋转楼梯,最后,像是某种惯性,落在了阴影里的顾薇薇身上。那目光穿透了她,没有焦距,没有温度,仿佛她只是这巨大空间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或许只是掠过了她温婉的侧脸轮廓,便立刻像被烫到一般,带着一种近乎嫌恶的恍惚,猛地移开,重新投向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心中那个圣洁幻影的亵渎。
“张伯!”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直接穿透了寂静,砸向不知何时已悄然侍立在一旁的老管家,“醒酒汤。”
他甚至没有看顾薇薇一眼。没有一句“我回来了”,没有一句“还没睡?”,更没有一句对那桌冷透的、象征三周年的晚餐的任何解释或提及。她的存在,她的等待,她的屈辱,在他眼中,比不上一碗能让他此刻好受些的醒酒汤重要。
“是,先生。”管家张伯的声音平稳无波,像一块被岁月打磨光滑的石头。他微微躬身,动作带着训练有素的恭敬和刻板,立刻转身走向厨房方向。只是在转身的瞬间,他那双阅尽世事的浑浊老眼,似乎极其短暂地、不易察觉地扫过楼梯阴影里那道单薄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王氏的刻薄,却沉淀着一种更深、更沉重的无奈,以及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属于旁观者的怜悯。但也仅仅是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那点微弱的情绪涟漪迅速消失在刻板的职责面具之下,他迈着无声的步子,消失在通往厨房的走廊尽头。愚忠的管家,永远只服务于这座宅邸真正的主人,至于主人的“附属品”心里是冰封还是流血,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陈宇似乎被那声应承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和力气。他不再试图站稳,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沉重的颓然,摇晃着,不再看任何方向,目标极其明确地、踉踉跄跄地朝着书房的方向挪去。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拖沓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顾薇薇早已麻木的心上,留下一个冰冷黏腻的脚印。
她依旧站在二楼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看着他蹒跚的背影,看着他粗暴地推开书房沉重的实木门,看着他消失在门后那片更深的黑暗里。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昏黄的灯光从里面泄出,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光带。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甚。空气里只剩下她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以及楼下书房门缝里隐约传来的、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顾薇薇缓缓走下楼梯,脚步轻得像猫。她没有回卧室,也没有去厨房。像一个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她走向了餐厅。那桌精心准备、早已冷透、徒惹人笑的“纪念日晚餐”,还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她拉开主位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冰冷的皮革椅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她没有动刀叉,只是拿起旁边那杯早已不再冒气泡的红酒。暗红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里,像凝固的血。她端起来,凑近唇边。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有一股酸涩冰冷的铁锈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冻得她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她不是在品酒,更像是在吞咽某种必须完成的仪式,吞咽这三年来日复一日积累的、冰冷的绝望。
味蕾是麻木的,心也是。她机械地咀嚼着冷掉后变得僵硬难咽的牛排,味同嚼蜡。每一口,都伴随着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冰冷的意识里闪回、切割:
画面一:去年她的生日。她鼓起勇气,提前一周暗示过。那天,她同样做了一桌菜,等到深夜。他回来了,带着一身陌生的香水味和合同文件。看到餐桌,他愣了一下,随即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公司有重要并购,忙忘了。你自己吃吧。”他甚至没看清桌上那个小小的、她给自己买的草莓蛋糕。那晚,她独自坐在黑暗里,蛋糕上的蜡烛燃尽,蜡泪滴落,像凝固的眼泪。
画面二:结婚第一年的某个纪念日(不是今天这个讽刺的“双日”)。他难得没有应酬,在家。晚餐时气氛还算平和。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新上映的一部文艺片,听说评价很好。他当时正用刀叉优雅地切割着牛排,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那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像穿透了她的皮囊,在描摹着另一个灵魂的轮廓。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恍惚,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追忆。然后,他轻轻放下刀叉,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缱绻:“小糖以前也最爱看这类片子,她说”后面的话,顾薇薇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耳鸣淹没了所有声音。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温柔的倒影,从来不是她顾薇薇。
画面三:一个寻常的周末午后。她坐在落地窗边的阳光里看书。他不知何时走进客厅,也许是找东西,也许只是路过。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静。然后,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以后别穿这种素色的棉麻裙子。”她愕然抬头。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般的怅惘:“小糖喜欢鲜艳的丝绸,像她的人一样明媚。”阳光很暖,她却觉得如坠冰窟。原来她连选择一件衣服的自由都没有,她的存在,她的喜好,都必须符合那个影子留下的“标准”。甚至连她此刻安静看书的样子,也只是因为他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像小糖低头看书的样子”。她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作为一面映照亡灵的镜子。
“夫人,”一个刻板的声音在餐厅门口响起,打断了顾薇薇冰冷而残酷的回忆闪回。
张伯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盅,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已经送完了醒酒汤。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如同古井无波,刻着岁月的沟壑,也刻着绝对的顺从。他将白瓷盅放在顾薇薇手边不远处的桌面上,盖子揭开,里面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醒酒汤。显然,这是给她的。或许是张伯一丝不苟的职责感使然,或许是那点转瞬即逝的怜悯作祟毕竟,名义上,她仍是这家的女主人。
“先生好些了?”顾薇薇没有看那碗汤,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张伯微微垂首:“先生喝了汤,在书房休息了。”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停顿了一下,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又极其短暂地抬了一下,掠过顾薇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掠过她面前那盘几乎没动、早已冷透的牛排,掠过她紧握着红酒杯、指节泛白的手。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了一下,像是深潭里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的、转瞬即逝的涟漪。是同情?是无奈?还是对这份沉重而扭曲关系的麻木?最终,那点微澜迅速平复,只剩下古板与恭顺。“夫人也早些休息吧。这菜凉透了,伤胃。我让人撤了?”
那点微弱的、几乎被顾薇薇忽略的怜悯目光,此刻却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强行维持的、名为“平静”的气球。不是因为温暖,而是因为这怜悯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刻的羞辱。连一个旁观的老仆,都在可怜她这个徒有其名的“陈太太”,可怜她守着冷灶台,吞咽着丈夫为别的女人买醉后的残羹冷炙。
“不必了。”顾薇薇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放下手中冰凉的红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却沉闷的“咔哒”一声。“我自己来。”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般的稳定。没有再看张伯一眼,也没有碰那碗散发着清香的醒酒汤。她端起自己面前那盘冷硬的牛排,走向厨房。
冰冷的水再次冲刷着盘碟,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水流冲击着她的手,冷意刺骨。她机械地清洗着,眼前却再次闪过陈宇踉跄的背影,闪过他穿透她看向虚空的目光,闪过张伯那转瞬即逝的怜悯
就在这时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极其微弱地,从书房那道未关严的门缝里,艰难地钻了出来,飘进了死寂的餐厅。
那声音太轻,太破碎,几乎要被水流声掩盖。但顾薇薇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她关掉水龙头。
哗哗声骤然停止。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那断断续续的、充满巨大痛苦和绝望的呓语,变得清晰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顾薇薇的耳膜,刺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小糖为什么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我好想你真的好想”
“只有你只有你最懂我”
“...”
顾薇薇站在冰冷的水槽前,水珠顺着她僵直的手指一滴滴滑落,砸在光洁的不锈钢水槽底部,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折断的剑。厨房顶灯惨白的光线,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形单影只,摇摇欲坠。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穿过空旷的餐厅,穿过那道长长的、孤寂的光带,死死地钉在了书房那道透出昏黄灯光的门缝上。那里面传出的,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在她这个合法妻子的结婚纪念日里,为另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发出的最绝望、最深情的悲鸣。
冰冷的水珠还挂在她的指尖,寒意彻骨。她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那四个深深的月牙形掐痕,在惨白的灯光下,因为用力过度,边缘再次崩裂开,沁出新鲜的、刺目的血珠。那点猩红,灼烧着她麻木的神经。
她没有去擦。只是任由那点温热粘稠的液体,在冰冷的掌心蔓延。
然后,她抬起脚,像踩在刀尖上,一步一步,无声而坚定地,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碎一层三年来用隐忍和麻木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冰壳。目标,是主卧床头那幅巨大的、虚伪的婚纱照。目标,是那藏在相框底座缝隙里的、单薄的、却足以斩断一切的纸张。
血珠,顺着她垂下的指尖,悄然滴落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板上。一滴,两滴在死寂的夜里,绽开小小的、暗红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