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点残阳被厚重的丝绒窗帘彻底吞噬。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冷白的光泼洒在空旷得惊人的餐厅里,映得那张足以容纳二十人的长条形餐桌愈发像个冰冷的祭坛。顾薇薇站在桌边,指尖拂过冰凉细腻的骨瓷餐盘边缘,上面精心摆放的牛排早已凝出一层冷腻的油光。三支纤细的香薰蜡烛徒劳地燃烧着,跳跃的火苗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投下细碎的光,却暖不透那潭深水。
今天是她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也是苏小糖的忌日。
多么讽刺的巧合。三年前,她被一纸契约和那点可悲的侧脸相似度绑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成了陈宇心中那道“白月光”拙劣的替代品。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足够磨平一个人所有的棱角和幻想。此刻,空气里弥漫着黑松露和冷掉肉汁的沉闷气味,像一块湿冷的布,捂得人喘不过气。她不需要去看墙角的古董座钟,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滑向更深的沉寂。他不会回来了。或者说,他从未打算为“顾薇薇”这个符号,在这个特殊又讽刺的日子里,留下丝毫时间。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脆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居高临下的韵律,突兀地撕破了这片死寂。陈宇的母亲王氏,裹着一身昂贵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像一只保养得宜却眼神锐利的孔雀,出现在餐厅门口。她挑剔的目光扫过桌上无人动用的精致餐点,最终落在顾薇薇身上,唇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还摆着呢?”王氏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过来,“这烛光晚餐,是摆给谁看?给我那没福气的儿子?还是”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在顾薇薇那张温婉却苍白的脸上巡梭,带着**裸的审视,“给你自己看的?”
顾薇薇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她微微侧身,让开主位旁的通道,姿态恭顺,声音平静无波:“母亲,您来了。要用点汤吗?我让厨房温着。”
“汤?”王氏嗤笑一声,径直走到主位旁,却没有坐下。她保养得宜的手指带着冰冷的翡翠戒指,轻轻点着光洁的桌面,“看着这些,我就想起小糖。今天也是那孩子的日子啊。”她的语气陡然沉下去,染上一种虚假的哀戚,“要是小糖还在,今天该是多好的日子?她那样的可人儿,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珍馐美馔,配得上阿宇全心全意的爱惜!哪像现在”
刻薄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无声的空气里。
“鸠占鹊巢,也得有点自知之明。”王氏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恶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向顾薇薇,“你占了她的位置,享了陈太太的尊荣,可你看看你,除了一张有几分像她的侧脸,还有什么?小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钢琴弹得能让整个音乐厅落泪,画的画能上拍卖行!你呢?除了会摆弄这些冷掉的饭菜,装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还会什么?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呵,也是,”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的讥讽更深,“阿宇怕是连碰都懒得碰你吧?毕竟,赝品就是赝品,再怎么装,也变不成真品。空占着个位置,连累我儿子每年今天,都要对着小糖的照片喝闷酒,连家都不愿回!”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顾薇薇心口那道陈年的、从未愈合的伤疤上。替身。赝品。鸠占鹊巢。生不出孩子。这些词,三年里,以各种形式,从不同的人嘴里,早已将她刺得千疮百孔。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指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掐进了柔嫩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痕,几乎要渗出血来。可她脸上,依旧是一片温顺的沉寂。仿佛王氏口中那个低贱不堪、徒有其表的影子,与她毫无关系。
她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小腹前的手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温婉的表象下,是早已被冰封的火山。心,在三年的冷落和此刻的羞辱中,沉到了最深最冷的冰窖里,连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都彻底熄灭。不是不痛,而是痛到麻木,痛到连愤怒都显得多余。她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器,安静地承受着所有的恶意。
王氏似乎觉得单方面的辱骂还不够尽兴,她向前一步,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一种陈腐的檀香气,霸道地侵入顾薇薇的呼吸。“知道阿宇为什么娶你吗?”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可笑优越感,“就因为你这双眼睛,安静垂着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像小糖低头看书的样子!可惜啊,画虎不成反类犬。小糖那眼神,是温柔里带着灵气,是能把人吸进去的!你呢?死水一潭!看着就晦气!”
“砰”的一声轻响。是顾薇薇无意识后退时,小腿撞到了沉重的雕花餐椅。那细微的震动,像是她冰封心湖下唯一泄露的一丝涟漪。她依旧沉默,只是交叠的手指痉挛般地收紧了一下,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的嫩肉,那细微的刺痛感尖锐地提醒着她保持清醒,维持这摇摇欲坠的、名为“陈太太”的躯壳。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口鼻,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
王氏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哼一声,丢下最后一句淬毒的刀子:“好好守着你这冷灶台吧!小糖的忌日,也是你这冒牌货该日日警醒的日子!别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说罢,她嫌恶地瞥了一眼桌上冷透的佳肴,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这才踩着那双尖利的高跟鞋,“哒、哒、哒”地转身离去,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香水味。
高跟鞋的脆响终于消失在楼梯尽头。餐厅里只剩下顾薇薇一个人,和那桌早已失去意义的盛宴。烛火跳动了一下,映着她苍白的脸,像一张脆弱的面具。紧绷的肩膀终于难以察觉地垮塌了一瞬。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四个深深的月牙形掐痕已经充血,边缘泛着深紫,中心沁出细小的血珠,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盯着那几点殷红,眼神空洞,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许久,她才像一个被抽掉发条的木偶,开始机械地收拾桌面。动作缓慢而凝滞,将那些精致的、象征着无望等待的餐盘一件件叠起。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银质刀叉时,细微的嗡鸣仿佛带着电流,直窜进她麻木的心底。她端起那盘几乎没动的牛排,走向厨房。经过客厅时,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却遥远的灯火,像另一个世界的星光,与这坟墓般的宅邸格格不入。
厨房的水龙头被拧开,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盘碟,发出单调的哗哗声。水很凉,激得她指尖一颤,混沌的思绪似乎也被冲开了一丝缝隙。三年。替身。忌日。王氏的每一句恶毒诅咒,都如同魔音灌耳,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深沉的夜色,彻底将她淹没。她关掉水,靠在冰冷的料理台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顾薇薇”的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回到死寂的主卧,奢华的空间空旷得令人心慌。她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梳妆台上一盏小小的水晶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她坐在梳妆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温婉却毫无生气的脸。这张脸,曾经也拥有过明媚的笑容和对未来的憧憬,如今只剩下被精心雕琢过的、符合“陈太太”身份的温顺面具。
她的目光掠过镜面,落在床头墙壁上悬挂的巨大婚纱照上。照片里,她穿着价值连城的定制婚纱,笑容温婉得体,依偎在西装革履、面容冷峻的陈宇身边。多么完美的一对璧人。只有她自己知道,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陈宇的目光是越过她的发顶,投向虚空中的某个幻影。而她嘴角扬起的弧度,需要耗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
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最终定格在照片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厚重的雕花木质相框底座上。那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微小缝隙。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探向那道缝隙。
就在这时。
“咔哒。”
楼下,玄关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紧接着,是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时,门轴发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
顾薇薇的动作,猛地僵住。探向相框底座缝隙的指尖,悬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