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冰冷的黑暗,如同深海淤泥,死死包裹着顾薇薇的意识。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身体深处一阵阵撕裂般的、永无止境的剧痛,如同无形的巨蟒,缠绕着她的腹腔,每一次绞紧都让她在混沌中发出无声的惨叫。她在无边的痛楚中沉浮,意识像被撕碎的纸片,时而飘起,时而被狠狠拽入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或许是几个世纪。一丝微弱的光线,如同穿过厚重云层的残阳,艰难地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剧痛是清晰的锚点,将她濒临破碎的意识猛地拉回现实。
首先感受到的是冰冷坚硬的地板,粗糙的木屑硌着侧脸。浓烈的灰尘味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属于她自己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顽固地钻入鼻腔。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炸裂开的痛楚,让她控制不住地痉挛。冷汗如同无数冰冷的虫子,爬满了她的额角、脖颈、脊背,浸透了单薄的衣料,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丝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血雾,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摇晃、旋转。阁楼房间昏黄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模糊的视野里,人影晃动,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扭曲而遥远。
“作死啊!血,好多血!老顾!你撞哪儿了?!”是顾母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带着哭腔,却更像是对可能惹祸上身的恐惧。
“闭嘴!嚎丧呢!”顾父粗暴的、带着明显慌乱和心虚的呵斥声炸响,“我他妈哪知道她这么不经撞!快把她弄起来!别死在这儿!”他语无伦次,脚步声凌乱地在地板上摩擦。
顾薇薇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模糊的视线顺着声音和晃动的人影移动。
就在她正前方几步远的地方!
顾父那张因恐惧和暴戾而扭曲的脸在晃动。他正佝偻着腰,手忙脚乱地,将一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那本带锁的日记本!拼命地往墙角那个废弃的、积满黑灰的老式砖砌灶膛里塞!动作粗鲁而惊慌,仿佛那不是一本日记,而是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灶膛里黑乎乎的,塞满了不知名的杂物和厚厚的陈年炉灰。
“脏东西晦气东西烧了干净”顾父嘴里神经质地、含混不清地咒骂着,用力将日记本往里捅,又胡乱抓起旁边散落的废纸和破布往洞口塞,试图掩盖。
日记本!他要毁了它!
顾薇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绝望和愤怒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她想尖叫,想扑过去,想撕碎这个贪婪又怯懦的男人!但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的软泥,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微弱嘶鸣。
就在这极致的无力感和愤怒即将将她再次吞噬时,她的目光,被脚边不远处地面上摊开的一样东西死死攫住!
是那本深红色的旧相册!
它在她被撞飞脱手时摔落在地,此刻正摊开着,页面被撞击的力量掀开,恰好停留在她昏迷前看到的那一页。
无影灯般惨白的阁楼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摊开的相册页面上,将那幅画面照得纤毫毕现,也无比残酷地刺入顾薇薇剧痛而模糊的视野
金灿灿的、无边无际的向日葵花田!
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每一片花瓣都仿佛在燃烧,流淌着耀眼的金色光芒。花田中央,那个穿着大红色吊带长裙的少女!
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在炽热的风中狂野地飞扬,发梢几乎要扫到金黄的葵花盘。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阳光下泛着蜜一样的光泽。她正对着镜头,毫无顾忌地、恣意地大笑着!眼睛弯成了最明亮的新月,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彩,洁白的牙齿耀眼夺目。脸颊上因为奔跑和兴奋染着两团浓烈的红晕,像熟透的苹果。她甚至微微扬起下巴,一手叉腰,一手随意地搭在身边一棵比她还要高的向日葵粗壮的茎秆上,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扑面而来的、近乎嚣张的生命力和张扬到极致的明媚!那笑容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灿烂,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毫无保留的热爱和一种“我即世界中心”的、野草般蓬勃的自信!
那是失忆前的顾薇薇!
是那个被苏小糖处心积虑模仿、被陈宇奉为“白月光”图腾的她自己!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顾薇薇痉挛的喉咙里挤出。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随即又被剧烈的眩晕和更深的痛楚覆盖!她猛地侧过头,视线本能地、绝望地投向房间角落里那面蒙尘的梳妆镜!
镜子模糊的、布满蛛网的镜面上,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一张此刻就贴在地板上的脸。
苍白!如同褪尽了所有颜色的纸,没有一丝活气。冷汗和泪水混在一起,黏着凌乱的发丝,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和额头上。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阴影,那双曾经或许也如星辰般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无边的痛苦、惊惶、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灵魂的麻木。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唇角残留着一丝可疑的暗红痕迹。这张脸,憔悴、枯槁,写满了被摧残的痕迹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镜子里这张苍白、绝望、濒临崩溃的脸,与相册上那个站在金色烈焰般花田里、穿着红裙、笑得如同盛夏骄阳般肆意张扬的少女
是同一个人?!
荒谬!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顾薇薇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腹部的剧痛,让她几乎窒息。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和灰尘,在她冰冷的脸颊上肆意流淌。
不,不可能
那个在阳光下笑得没心没肺、生机勃勃的女孩是她?
那个被陈宇当作“白月光”替身娶回家、被他肆意冷落、被他母亲刁难、被苏小糖处心积虑模仿和取代的源头是她自己?
而她却活成了镜子里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个苍白、温顺、连哭泣都要压抑的“影子”?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可怜虫?
“呃啊”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如同灵魂被撕扯时发出的悲鸣。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她猛地侧头干呕,却只吐出一点带着血腥味的酸水,灼烧着喉咙。
巨大的悲恸和认知的撕裂让她几乎再次晕厥。她颤抖着,用尽全身仅存的一丝力气,抬起那只沾满灰尘和冷汗的、冰冷的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伸向摊在地上的相册。
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照片。
触碰到照片上那个红裙少女那个曾经的自己那飞扬的、肆意上扬的嘴角。
指尖传来的,是冰冷光滑的相纸触感。
可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凝固笑容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感猛地窜过她的脑海!
不是触觉!是一种感觉!一种深埋于灵魂深处、被厚重尘埃掩埋的熟悉感!一种属于“她”的感觉!那种在阳光下奔跑、毫无顾忌大笑、仿佛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的自由和力量的感觉!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真实存在!
顾薇薇的指尖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明媚的笑容,泪水更加汹涌地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因为身体的剧痛和翻涌的情绪而微微偏移,落在了相册翻开的下一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下一页,只有一张照片,占据了整个页面。
背景是黄昏的海滩。夕阳熔金,将整个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橘红。细碎的白浪温柔地漫上金色的沙滩,又悄然退去,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印记。
照片中央,是两个人。
左边,是那个穿着红色吊带长裙的少女失忆前的顾薇薇。她的红裙在夕阳和海风中翻飞,如同燃烧的火焰。她微微侧着头,看向身边的少年,脸上的笑容不再是向日葵田里的恣意张扬,而是带着一种明媚的、纯粹的、带着一丝甜蜜羞赧的灿烂笑容,眼睛亮得惊人。
右边,是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和米色休闲裤的少年。他身形高挑清瘦,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嘴角自然上扬,带着一种天生的、温柔的弧度。他的发色是柔和的深棕色,发梢被海风轻轻吹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如同盛着夕阳的琥珀,清澈、温暖,流淌着一种能融化坚冰的笑意和毫无保留的专注。他正微微低下头,手里拿着一条用细绳串起的、造型别致的乳白色贝壳项链,动作轻柔而专注地,正要为身边的红裙少女戴上。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圣洁的光晕。那笑容,那眼神,那周身散发出的温和、坚定、带着阳光与海风气息的温暖质感
陈迟!
那个在望海崖救了她、在火灾中护住安安、手腕带着疤痕的陈迟!
照片上的少年,眉眼轮廓与陈宇有着惊人的、令人心颤的相似!那是血脉相连的印记!
然而,气质却天壤之别!一个如同燃烧的冰冷金属,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一个如同沉静的暖玉,散发着抚慰人心的温润光泽。一个眼神是寒潭深渊,一个目光是阳光海岸!
“呃”顾薇薇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巨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冲击让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凝固!心脏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击中,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在胸腔里冲撞!
照片上少年专注温柔地为少女戴上项链的侧影,与记忆碎片中那个模糊却温暖的、将她从冰冷海水中托起的少年背影
瞬间重合!严丝合缝!如同宿命的齿轮终于咬合!
是他!真的是他!陈迟!
那个她记忆深处模糊的光源!那个苏小糖处心积虑要抹杀和取代的救命恩人!那个陈宇永远无法企及的、真正的“白月光”!
“嗬嗬嗬”顾薇薇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言喻的狂喜与悲怆!泪水决堤般奔涌,模糊了照片上少年温柔的笑容。她死死地、贪婪地盯着那张照片,仿佛要将那温暖的影像刻进灵魂深处,驱散此刻笼罩她的无边寒冷和绝望。
就在她的意识被这巨大的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几乎要再次沉入黑暗时,她的目光,因为身体的痉挛和相册页面的微微卷曲,无意间瞥到了相册最后一页的夹层!
那似乎是一张被匆忙塞进去、没有完全放好的集体合影,只露出了一角。
照片背景像是一个学校的天台,背景能看到一些天文望远镜的支架。一群穿着统一蓝白运动校服的学生挤在一起,对着镜头比着各种搞怪的手势,青春洋溢。
顾薇薇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突然!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毒针狠狠刺中!
在照片最边缘、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一个女生侧着身子,似乎正想悄悄退出镜头范围。她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白校服,身形纤细。她的脸没有完全朝向镜头,只露出一个模糊的侧脸轮廓和尖尖的下巴。
但!
那一头精心打理过的、即使在模糊照片里也能看出光泽的披肩长发!
那种刻意侧身、仿佛随时准备隐藏自己的姿态!
苏小糖!
绝对是她!那种深入骨髓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熟悉感,让顾薇薇瞬间认了出来!
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
苏小糖身上穿的赫然也是那身蓝白相间的运动校服!和照片上其他人一模一样!和和照片中央那个正搂着陈迟肩膀、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红裙少女(顾薇薇自己)身上的校服,一模一样!
她和他们是同学?!
这个认知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顾薇薇的心脏!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苏小糖不是偶然出现在车祸现场!她甚至可能早就认识她和陈迟?!
巨大的惊骇和更深的阴谋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顾薇薇彻底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一抽,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噗!”暗红的血沫,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干裂的唇间喷溅出来!星星点点,落在眼前摊开的相册上,落在照片里陈迟温柔的笑容和她自己张扬的红裙上,如同绽开的、绝望的罂粟花。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猩红和旋转的黑暗吞噬。所有的声音顾父顾母惊慌失措的尖叫、阿强那声终于变了调的厉喝(“夫人!”)、还有楼下似乎传来的急促刹车声都瞬间被拉远、扭曲,直至消失。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深渊之前,顾薇薇涣散到极致的瞳孔,艰难地、无意识地向上翻动了一下,最后一丝模糊的视线,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投向那扇高高的、蒙着厚厚污垢的阁楼窗户。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变得阴沉。
就在那模糊肮脏的玻璃窗外缘!
一点猩红的火星,如同毒蛇冰冷的独眼,在昏暗中猛地亮起!随即,被狠狠摁灭在冰冷的窗沿上,留下一个扭曲的、焦黑的印记。
一点猩红,一闪即逝。
如同苏小糖唇上那抹永不褪色的、淬毒般的蔻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