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木板上,裘衣只有一人大小,卫湃睡在里侧,应玉堂睡在外侧,中间隔着一掌的距离,二人都只挨着一个边。
应玉堂心头如同被羽毛一下又一下地轻扫,又痒又热,面颊上不自觉升温,甚至有些头晕脑胀。
嘀咕道:“这还能睡着?”
卫湃:“你说什么?”他只听见一声含糊的话,没听清是什么。
“没什么……”应玉堂伸手朝身后摩挲:“你把裘衣往身下拽过去些,我用不着。”说完,抬起腰身让开位置。
卫湃转过头,看着她清瘦的背身:“我也用不着。”
还真是犟。
应玉堂心下莫名紧张,随意满口胡说和他开玩笑:“咱们这算不算是同塌而眠,我也不是那般深宅女子,虽不介意,却还是怕误了你的名声,不如……这桩事了,我便向圣上请旨赐婚,算是对今日之事负责。”
说着,她眼里带笑,心情大好。
身后许久不出声,应玉堂才反思自己的玩笑是不是过头了。
这几年在边关与那些粗汉子说笑惯了,难免染上些恶习,她已有所收敛,还有许多荤话忌惮着没脱口而出。
“……那个……我开玩笑的……”应玉堂目光闪烁,急着解释。
卫湃已转过身面朝黑漆漆的屋顶平躺着,侧目看向她散落在木板上的长发上。
“应将军莫要说笑了,难道不知……卫某已有婚约?”
这句话不亚于晴日轰雷。
应玉堂一颗心瞬间悬到嗓子眼,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瞬间有些迷惘。
他何时定的亲?何时有的婚约?
是故意说来吓唬她的吧。
对于应玉堂来说,她对卫湃的心思昭然若揭,她特意回来述职也是为了见他,在沙场冲锋陷阵,虽然是为了功名,还有一半是为了有朝一日够得到他。
她一时沉默下来思考,偏过头,眼眸幽暗沉静,望向他,轻声问:“是谁?”
她在等他否认,或是搪塞,这样就能证明那句已有婚约只是随口一说。
卫湃:“翰林院掌院申学士家的五姑娘,去年堂叔说和,家父做主递了帖子。”
应玉堂面色沉下来,能指名道姓的说出来,这大约是真的。
翰林院……是修撰史书的吗?
“你……同意了?”难不成那姑娘美若天仙,他十分满意也喜爱得紧?
思及此,应玉堂心里不是滋味,酸涩难忍。
卫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应玉堂一怔,她问不下去了,若是听见他承认对别人的喜欢,她恐怕会心塞而亡。
她的爱慕用了三年血肉拼杀才博出一条畅通的路途,深知这条路得来不易,因此小心谨慎,唯恐吓跑他。
一瞬间,她心里闪过许多种阴桀扭曲的心思,最终皆被否定。
她不能伤害他。
风雪下了两日,第三日的时候放晴,门前积雪没过膝,推开门的时候费了些力气,跳出窗子才将堵住门的积雪清扫干净。
一日无话,应玉堂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他,视线飘忽。
卫湃牵绳上马,慢慢低下眼睛,轻声:“我会尽快跟上来。”
应玉堂茫然抬头,对上卫湃的眼睛,他是在让她安心吗?
“好,一路小心。”下意识回话,心思实则根本不在这上面,还在寻思着办完事后该怎么去打听一下他的这门亲事。
绿油油的翡翠佛珠在太后手中一圈圈转动,另一侧的元觉方丈闭目打坐,禅室内静默无声,佛前燃着的香袅袅飘着,似是有所感应,元觉方丈睁开眼看向门口方向。
“或许是太后要的消息回来了。”
门外逐渐喧嚣起来,太后面上紧绷的神色一松,掺杂着期待和担忧,将翡翠佛珠收拢在手心:“望我佛慈悲。”保佑华光无事。
见到风尘仆仆的卫湃,太后心底一沉:“应将军呢?你们怎没一同回来?”
“回禀太后,应将军留下继续追踪劫匪踪迹,下官特来回禀,请旨带兵跟上,郡主目前安然无恙,只是……都督府的李姑娘在另一伙劫匪手上,目前尚不知情况如何。”
听到他说华光无恙,太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下来,至于那个李姑娘……有事没事就喜欢凑在华光身边,那样的小心思她看破不说穿而已,先前闹出的丑事她也听闻了,华光再三请求她才会同意二人在宫中伴读,只当给华光找个乐趣。
“此次入山添香火,只带了百人跟随,其中五十人为精兵,若是用得上,便带这五十人前去搭救,若是还不够,哀家再请旨回宫,请圣上派兵前来。”
卫湃回来之前,应玉堂就将所需人手告知过。
“三十人既可。”因此,他便按照她的交代如实说。
“……只要三十人?”太后试着问道:“是否少了些,这五十人都带去吧。”
一队人马疾驰而出,马蹄带起白色雪花像是层层细浪,太后与元觉方丈站在寺院门前朝远处眺望。
“方丈,此行可能平安顺利?”太后遥望出神,呢喃着。
元觉方丈双手合十,掌心悬挂一串佛珠,默默念诵佛经:“吉人自有天相。”
深冬的寒冷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即便缩着脖子紧着衣领,还是能够感受到冷意侵袭,避无可避,很快,华光就面颊通红,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布赫察觉到她的情况不太对,勒停缰绳跳下马,一把将马背上的华光带下去,解开包裹住她面颊的布巾,伸手搓热,在她脸上捂着。
西格与其余几人不明所以,眼睫和胡子上皆布满寒霜:“老大,怎么了?”
布赫解下腰间悬挂的酒囊,用牙咬下木塞抬手举着半强硬的给华光灌进去几口烈酒。
华光一时间被酒气呛到,咳喘几声:“你做什么!”眼底也是红的。
难得她不再摆出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布赫唇角勾起,看着她恼怒瞪人的模样生动活泼。
“给你喝点烈酒暖暖身子,郡主娇贵,怕是没受过寒苦,免得半路病了拖累我们。”
华光一时被他怼得哑口无言,不可否认她确实没受过寒苦,满嘴酒味挥散不去,酒气上涌,身子渐渐暖起来,面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应玉堂一人一马静悄悄跟在后面,脚程很快,即便他们警惕得时不时派人落后查探,也发现不了她的行踪,一路上留下标记,相信卫湃会很快带人跟上来。
路上简单找了避风的地方吃几口干粮就再次上路,天黑时,华光被带到一个更加偏僻的村子,屋舍相邻很远,不见烟囱有热气,也不见窗内有烛光,望眼看去阴森森一片,枝丫纠结错乱的树杈交错着,遮挡住唯一的月光。
看出她的紧张,西格擦拭匕首带着一丝轻嘲:“知道怕了?此村方圆几十里都无人烟,是一处荒村,前几年闹饥荒的时候还出过食人之事,骇人听闻,奉劝你莫要乱走动,被抓到烹煮了无人能救。”
岂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华光并未上心,打量昏暗小屋内的几件老物件,几人在附近搜罗来被埋在雪下的树枝,试着引燃炉子,蹲在炉膛前费了好一番功夫,火势渐盛,炉子边暖起来,被几人围着取暖。
布赫两手拎着还带血的野兔子,敞开门吩咐道:“去将沿路血迹弄干净。”
西格上前接过兔子蹲在炉子前收拾起来,剥皮拆肉下手利落,满手鲜血。
华光胃中不适,蹙眉移开视线,捂住唇掩饰口中酸水,别过头坐到靠墙支在两块大石头的木板上。
肉香味飘出,几人目光落在兔肉上,待肉熟,布赫将一只兔腿撕下递给华光。
看着外面焦糊内里还隐约带着一丝丝血迹的兔肉,再也抑制不住反胃,推开他的手扭头蹲在墙边吐起来,胃部痉挛,只吐出几口酸水。
西格几人一边吃着一边看向墙角的人。
“这是怎么了?”
“哼,还能怎么,郡主金贵得很,怕是没吃过兔肉……”
布赫眸子黑沉,看向西格。
“……”几人瞬间噤声,转回头默默吃着不再多看。
华光自觉狼狈,眼眶渐红,一路上她强自镇定着,亦或是冷静面对,心底坚信太后会派人来救她,而且这些人虽然粗犷野蛮,但带头之人对她没有那些腌臜想法,其余人也不敢妄动,她只要听话,就不会遭难。
不曾想,她会在人前吐出来。
可恨。
攥紧手心,感受到一块布巾贴到唇上,听见他粗哑的声音毫无起伏:“擦擦吧,干净的。”
华光垂眸默默接过擦拭干净,这时不是逞强的时候,万不可失去方寸,看向他另一只手上的兔子腿,张口道:“那是给我的吧,我方才只是胃中有些不适,就像你说的,怕是路上受了寒凉,现下已好多了。”
布赫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将兔腿递给她,想故意看看她会怎么做,分明是见不得杀生、吃不得的东西,还谎称受凉。
胃中还翻腾着,华光看着兔腿不由自主想到剥皮的画面,血淋淋的,咽一口酸水闭着眼睛狠狠咬下去,不似想象中的难忍,外面是辛辣的香料味和焦糊味道,缓缓睁开眼,还是没有细细咀嚼,囫囵吞下兔肉。
这下他可满意了?
华光深吸一口气,将委屈与愤恨一同咽下去。
“今夜你便在这张木板上委屈一下吧。”布赫不会去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看她吃掉兔子腿也是真的没其他东西可给她吃,一整日未进水米,再不吃东西定会坚持不住。
许是太累了,华光抱肘背靠墙壁面朝外侧蜷缩起来,目光警惕的看向火光处,贼匪壮汉们围坐一圈,有的杵着手臂睡着了,有的抱肘闭目。
她本不该睡着,即使再困再累,眼前一阵阵迷蒙,眼皮也渐渐睁不开,几次三番想要打起精神,最后不知何时陷入沉睡,惊醒过来的时候出了一头的细汗。
身前不远处是原本应该在屋中间的铁炉子,不知何时竟然被挪动到她这边来了。
“呦,郡主醒了?”西格附带嘲讽的语调传来,华光撑着木板坐起身,擦拭掉额上细汗,检查整理衣衫,并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
见她不出声,西格自顾自说道:“老大见你睡着,特意将炉子往你那边挪动过去,你倒是睡得舒服得劲了,我们半夜被冻醒好几回。”
华光:“又不是我叫他挪动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自幼在宫中长大,尔虞我诈见得多了,表里不一的也多了,谁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左右不过是想图谋些什么才会一路上几次三番顾忌着她,不叫她冻死饿死,免得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