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菽需不得多久。
九月初时,田官出巡,自丰县下属地由远至近开征地税,待得征收至大王村已是九月下旬,整村儿的田地都已种新种了一轮。
然九月中却有府衙传书,道公主薨谢,骏阳府转属诚王,诚王为谢天恩,取二成禄还圣上私库。
诚王自然不会自个儿出钱还圣上恩,这二成禄便只能骏阳府下属地百姓替他出。
往日骏阳府农户地税三十取一,现下增二成却不是以这三十之一的二成来算。
以老汪家总产一万五千二百斤为准,今年四十亩地地税就需得上缴一千五百二十斤,且这税粮还不能以倒季的菽、贱价的番薯来凑数,因而如此增税,怕是有许多农户都得典粮换薯才够吃到来年秋收。
再就是,农户典粮价格可不比城头粮店对外的售价,加之今年卖粮的农户多,粮商收粮势必贱价,如此一来,农户的处境更加艰难。
文书一下,此事再无转圜。
偏这文书是在亩产上报县衙后才下的,便是那等劳钱推磨的乡绅富户也没得法子减报避税,大王村各户更是维持不住丰收的喜悦,愁眉苦脸地排队交粮,只待田官离村才聚拢堆来抱怨诚王。
徐氏心头也烦。
原本以钱抵粮,老汪家只需补缴一千五百二十文,现在增收地税,平白多花去三贯余!
这三贯余得叫老二家的磨十日菽才挣得回来,却叫那新来的诚王嘴巴一张一闭,摊手就给收了去。
偏这话徐氏也只能自个儿在心头想想,不好叫村人听去,不然该以为她这是在吹嘘自家挣钱的本事。
心里头觉得烦的除了汪木匠和徐氏两老口,当属林氏最愁。
农户日子过得紧巴,首当其害的便是二房做的菽乳买卖,先头不知增税,林氏磨了五十斤菽叫汪点德和汪会挑出去卖,结果该嫌少的量却还剩了三十来方,待得第二日文书下发,便是她少磨了十五斤,也依旧剩了十几方来。
天气炎热,一家子拼着命也吃不完这些卖剩的,徐氏拿了出去与亲朋做脸,林氏心头烦闷,便道:“要么这营生先别做了?挑出去也只换得回来豆子,再过些日子,十里八村的普通人家怕是连豆子都拿不出来换了。”
汪点德也不想再去十里八村的叫卖,琢磨着回头还是去城里看看,要能卖,便一日磨个二十斤卖去。
汪木匠听过却不决,转头问三房:“城中情况如何?”
商户自然也有商税,但行一百取二之法,着实算不得高,各处摊贩则因利差不入商户纳税名列。
“……今日蕙娘特意来档口传了信儿,说是府衙下了通告,令商户改一百取四,摊贩也自十月起行一百取二,按月计算,每月三十那日自行去户所登记上缴,如若不从,依税令量刑。”
说罢,陈氏也叹了口气。
面摊子的盈收未受增税影响,但行商税一百取二,意味着每月得抽个三百多文与诚王,一月三百,一年便得三贯,这三贯往年都够一家子嚼用了!
“我们这面摊子还好,蕙娘不是做着口脂生意?她是商户,卖得一百瓶口脂就得白给诚王二十两银!怎恁贪心?!”
“蕙娘再有一旬便过门了,届时算作农户,该能少缴一半。”
徐氏还是忧心自个儿和瑛娘的买卖。
眼看十月要卖茶枯皂、桂花香露和那劳什子彩墨,那可是数百两的进账,增了税一下就得去近九两!而杂货铺子那头转手还要加了价卖,若因这增税非要她们让利才肯代销,岂不是还要再损失一笔?
“瑛娘,你说那掌柜的可会认契?”
瑛娘觉得章文德不至于毁契。
毕竟香露纯利九百两往上,便是增税,一批香露在丰县地界也只少赚得十几两银,更别提那颜料绝不可能只售二三两一扣,其中利益远超得罪她来省的税银。
瑛娘忧心的是农户增税带来的连锁反应。
农户一年盈收有限,更多的农户种田只能糊口,地税增收,人口少的农户势必典卖田产以求来年少税,人口多的农户则会卖稻、麦换得菽、薯以求饱腹,届时粮价下跌,粮商大肆低价囤粮,粮产不够的农户再想买粮必定会受粮商辖制。
若官府作为,那粮价可能还不会涨得太过,可一旦诚王不贤,上行下效,那粮价势必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底层百姓若活不下去会如何?
典妻卖子、弃良从匪,更甚者揭竿起义、颠覆王权。
瑛娘不喜战乱,但若非得经历,也只能提前准备,以全后路。
“阿爷,若咱村儿有人卖地,你帮我问问地价,我想买个五亩。”
“五哥,六哥,今年的桂花你叫那几位哥哥帮我摘,只摘够一百瓶香露的量便停手,之后摘蓼蓝,两斤并作一文钱,拢共需得一千二百斤。再找村人帮忙摘栀子、挖茜草,栀子两千斤,茜草根二千八百斤,都要晒干的,咱村儿地界不够便去其他村头寻摸,总归一斤算作一文钱,挣多挣少全看他们自个儿。”
“奶,你得空去一趟舅爷家,叫他们帮忙打听谁家卖粮,若有,便帮我多买些来。舂好的稻米一百石,按从前粮店六百文一石的售价来算,晒好的麦也要一百石,照样按粮店售价,算三百六十文一石。另外,奶再去秦老爷家问问今年能不能舍出十石江米,无需贱价,还按昨年十文一斤的价格来算。”
“三哥认得章叔,明日有三叔在,你便先停了面摊子的活计,找章叔陪你去药铺帮我买十份药包,需得一百三十两,一会儿我取了来给你。”
“爹,四叔,回头你们进城买番薯,也帮我带上两千斤。”
听得瑛娘说完,一家子都陷入了沉默。
无他,实在量大,一时半会儿也算不过来。
徐氏先回了神,倒吸一口凉气,刚要说她便见汪木匠目光沉沉,当即意识到不对,怔怔然闭上了嘴。
其他几房的也陆续回过神来,却才知道瑛娘手头竟攒了恁多银钱。
“瑛娘不若把钱留着到城头置办铺子?买恁多粮食作甚?家里的也紧够吃了。”
“是啊!恁多粮存也存不住,难道你是打算转道做粮食买卖?”
“胡道啥?瑛娘出的价像是要做粮食买卖么!”
“那……那是怎么的……”
瑛娘不经意与汪木匠视线相对,爷孙二人心头皆是沉重,默契之下无声略过了家小的问题。
只盼是他们多想了罢!
增税如愁云压顶,但各家儿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因着瑛娘需求颇多,村头倒是没得那般发愁的空闲了,盖是有闲的便都结伴上了山去。
老汪家的自然也没闲着,该做的营生还得做,汪木匠则暗地注意着哪家的田地没动静,徐氏也赶着忙去了上湾村替瑛娘办事。
瑛娘也不好闲。
先头种下的胡麻该得收了,这事儿没得人手帮衬,瑛娘便与云氏协作,赶忙割来晒干,好悬赶在汪辰大喜日前给收进了粮袋。
男子娶妻乃人生三大喜。
汪辰的婚事先头早定好了如何办,索性瑛娘交代的事儿一时也急不来,汪木匠和徐氏便也停了手头的事儿,好叫新过门的方氏知晓长辈重视。
方氏虽娇养,却不难相处,更何况早有瑛娘与之往来,方氏也未觉难恰,不出两日便与家小处得自然。
只是瑛娘的事儿眼下却不好与她细说,本意叫她多耍几日的徐氏只得撺掇瑛娘把前头做好的口脂全给了方氏,叫她日日跟着汪辰去城头,好过在家碰着什么,倒叫他们不好解释。
瑛娘哭笑不得,索性徐氏和陈氏皆是如此,她便也点头由她们去了。
“爷奶的事儿打听得如何了?”
“这两日听着有两家要卖地的,一亩六贯钱,只他两家地不算肥,今年亩产才将将三百,来年怕是更差,得养养才追得上肥。”
“上湾村卖粮的不多,不过你舅爷去其他村头打听了,百来石也是买得来的,但这粮太多,怎么运来才不会叫村头的胡道?秦老爷那头也问过了,说是能舍,看咱家哪日方便,他差人送来就是。”
瑛娘听过,干脆拿了银钱与两老口,道:“阿爷先帮我把地买下,回头我再拿地契去县衙户所登记入册。奶这头,叫秦老爷过几日再帮忙把江米送到家来,回头我再做打算。至于舅爷帮忙收的粮,就先堆在舅爷家里头,待我月底去城头送东西,租个院子,再叫骡车去舅爷家拉。”
两老口没得话好说,只得照着瑛娘教的办。
村人之间典地倒也不麻烦,自有村正开具证明,拿了地契自可去户所入册,汪木匠拿了钱便找去那两家买来了地,带了一笼点心,便叫村正帮忙只写了汪氏,没叫他们知晓地是瑛娘买的。
秦老爷那头也是爽快,得了信儿便连着徐氏一车送了回来,还叫徐氏带了昨年允诺的五十斤柿子。
“……”
瑛娘还真忘了屋里放得窖存柿子的醋坛子了!
酿柿子醋,柿子窖存一年出霜,摘荻花置窖桶开塞滤酸液,镇过之后便能装坛封口,以待日后取用。
柿子醋酸中带着果香,佐以其他口味皆能增香,可惜昨年四十斤柿子拢共出了这么一坛十斤,回头还得与秦老爷家两斤、章文德两斤,能叫自家留着吃的却是不多了。
好在今年又得了五十斤柿子,洗洗窖上,来年成醋便不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