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蕃秀若无其事的端起面前的茶盏,余光却不经意间与那足以杀人的眼神撞上,心中慌张,险些将手中之物砸落!
她连忙垂下眼眸。
心中暗自揣测,以今日那人掩藏身份之举,总不至于会为一个涉事未初的小女子而震怒吧?
“阿姊所言甚是!”
冷不丁听到这句,蕃秀连忙抬头,结果她瞧见在座那两位同样侧目而视。
“各位有所不知,妾身四肢常寒,面色无华,非得日日以那娇艳唇脂点缀双唇,且需早晚各敷一回,午时再另加上一次,方能颜面上稍添几分颜色。”
适才哭过,莲涟脸上的行头早已不知所踪,此刻素面朝天,未施半点粉黛,樱桃小嘴却分明透着一抹鲜亮,宛如被晨露的花瓣,娇嫩欲滴。
不待继续再看莲涟,蕃秀便察觉到对面那人面露怒焰,眼神已转向她。
蕃秀的心猛地一沉!
假话终归是假话,最忌讳便是说出口后,还妄图以自我辩解来掩饰其虚假!
眼前之人,岂能被这等伎俩所能欺瞒!
大汉子民皆知,当今圣上并非先帝嫡亲血脉,从龙之前,是郦王世子。
当年幽州军乱,烽火连天,百姓离索失所,哀鸿遍野。
先帝派皇兄郦王前线平叛,不料遭遇刺客暗杀下落不明,京中却传回他通敌的消息,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先帝不信,派国舅庆国公督查此事,牵扯出郦王妃勾结敌军,内应外合,企图颠覆朝章。此事一经传开,立刻引起轩然大波,愤怒的百姓和官员纷纷要求严惩叛徒,一夜之间繁华显赫的郦王府夷为废墟。
奈何先帝子嗣不昌,储君孱弱多病,二皇子谋逆自刎,致使朝廷动荡三年之久,最终群臣推举郦王遗孤刘晏继位,方才稳住了社稷。
从无人问津的世子,到一步步入主东宫,再到如今登临九五之尊,不过短短八年。如此历程之人,他又岂会看不穿其中的曲折与隐秘?
然而,眼前这无奈之境,蕃秀只得硬着头皮,肯定道,“诚然如此,需得每日敷用三次,方能显现其效。”
“本王,便信了英詹事所言。”
蕃秀难以置信,回视过去,正巧与那双眼眸交汇,只觉那人目光如炬,眼神中暗含着难以捉摸的幽深,似有审视之意,又带着几分戏谑。
总之是她看不透的。
“哎呀呀,诸位怎地只顾愣着,快给二位看茶,今日难得遇上,本……本大人自当做东。”
惠王一声令下,左右连忙奉上茶单。自然先敬呈景帝,见君王面露不耐,才机敏转而递向蕃秀姊妹。
这等状况,蕃秀哪有品茗之心,朝莲涟使了个眼色,轻声道:“我等随意即可,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惠王见状,也不强人所难,呵呵一笑,遂于茶单上略作指点,吩咐下去准备。
侍从领命正要离去,却听一直端坐的那位轻咳一声。侍从身形一顿,连忙返回主位前,双手恭敬的将茶单重新奉上。
蕃秀抬头望去,只见景帝接过茶单,斜睨着眼,信手点了几样茶点。那侍从得令行礼才匆匆退下。
恰在此时,两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再次撞上,蕃秀被那人逮个正着,顿时面色羞赧,索性故作镇定地移开目光,装作去欣赏窗外的街景……
街边柳树已吐新芽,一派生机勃勃景象,春风拂面让人心生惬意,怎奈此景全然未入蕃秀眼帘,她心绪纷扰,一心只盼寻由早离此地。
不待片刻,店家便将茶点上齐。
蕃秀扭回头,脸上顿时诧异,她面前赫然摆放了一盘金糕,上面的果仁色泽红艳、诱人垂涎。
宫中膳食向来精致讲究,罕有这等质朴的民间风味。今日出宫省亲,府中特意为她备下了这道点心,本想大快朵颐,却被莲涟一番搅扰。
可谁曾想绕了一圈,她竟在此处意外地得偿所愿。
蕃秀欣然举起筷子,轻轻夹起一块送到嘴边,一股熟悉的甜美滋味瞬间涌上味蕾,记忆中的味道仿佛将她带回了儿时……
正当她要再夹一块时,忽地想起曾对她阿母立下的誓言,筷头一转,将那块金糕放到了莲涟的碟中。
姊妹俩默契而笑,莲涟更是眼睛里满是被宠溺的表情……
只是这盘金糕从何而来?
蕃秀心中升腾出猜忌,视线在对面两人身上打转。
惠王手端茶盏,正乐颠颠地瞧着莲涟,显然是被少女的好胃口所折服,眼中满是赞赏。
而景帝则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面前的碗碟犹如初置,未曾动过分毫,显然对此类民间之物不屑一顾。
蕃秀讪讪收回探究的目光,对着眼前的这盘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果仁金糕叹了口气,她没猜出是究竟是哪位点的。
不多时,惠王与莲涟便相谈甚欢,二人从长安的珍馐美味聊到了蹴鞠之乐。
“待何时,定要与你等比上一场,本大人便是不信了,蹴鞠本是儿郎们所长,英詹事竟也精于此道?”惠王喜眉笑眼,语气中还捎带几分调侃。
莲涟见惠王这般抬杠,不禁翻了个白眼,娇嗔道:
“大人这可是小看了人,我阿姊未入宫前,与男子相较亦是毫不逊色。更妙的是,阿姊别出心裁,将蹴鞠与乐舞融合到一处,如今长安城中风靡一时的乐舞蹴鞠,便是出自我阿姊之手。”
言罢,她一脸傲娇地瞧向对面,见“惠王”端坐如松,神色波澜不惊;反倒是旁边的“乐大人”满脸愕然,胖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瞧本大人这记性,竟是忘了英詹事可是吾长安城出了名的才女,我等实乃班门弄斧啊!”
说完和莲涟相视而笑,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更为融洽。
而蕃秀脸色骇然,刚想开口,又被身边莲涟抢去话锋,只得尴尬的夹在二人中间,心中五味杂陈。
她英蕃秀此生,就没接连出过这么大的糗!
那乐舞蹴鞠本是她儿时偶得,一时兴起,便教与了玩伴及府中侍从,并非拿来自耀。未曾想此等小事竟不胫而走,传遍京城,奈何那时她已入宫,再想解释已苦无去处。
而那位始创高人,恰恰不是别人,正赫然坐于她对面!
耳边却充斥着莲涟和惠王对自己的夸赞,蕃秀满脸羞愧,恨不得要找个地洞钻进去,倘若自己被当众揭穿,今后便没脸再在人前。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跌下悬崖摔的粉身碎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
“劳烦乐大人换个座,本王有话要请教英詹事。”
蕃秀蓦地抬头看向那人。
请教?
不被责罚便是幸事!
这会儿,即便她再长袖善舞,能言善道,都心如鼓槌,不知那人接下来要怎样得羞辱自己!
奈何惠王已起身,蕃秀只得紧捏着手中的茶盏,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了景帝身旁。
她双手拘谨的放在膝上,垂眸等待发落。
久等不至,她暗自揣测,莫非是那人不屑逼问,想让她自己主动坦诚?
可细思量下来,的确是自己错在先,察觉事态却未及时澄清,虽心中并无贪天之功,却实际误导世人,于情于理都该向那人致歉。
于是,她轻启朱唇,语态中满含诚挚与谦卑。
“妾深知自身之过,特此向王爷致歉。倘若王爷执意降罪,妾甘愿领罚,绝无丝毫微词。”
岂料,耳畔竟传来那人的一声嗤笑,声音虽轻,却如同冰锥般刺入她的心底。
蕃秀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果真应了她的担忧,高高在上的人,怎能会在意他人的真心!
这世上只有她还这般天真。
于是,干脆静坐着不语。
从景帝的余光望去,身边的女子坐姿端直,宛如青松挺立,却与方才上来先自陈心迹、剖白无遗的她相比,判若两人。
他本意是见蕃秀左右两侧言笑晏晏,她置身其中,浑身皆显不自在,故而才提议调换座位,未曾料到,这简单的举动,竟让蕃秀生出诸多猜度。
回想起方才她进食的模样,那份纯真与欢愉,恍若当年那个小丫头重现眼前……
于是,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两人便僵持上了。男子周身散发出的深冷气息,却如猛兽般扑面而来,令蕃秀坐立难安。
她不由自主地朝身旁的莲涟望去,企盼能寻得一丝解脱。
然而,莲涟全然未觉蕃秀的窘迫之境,反而朝她眨了眨眼,表情狭作,好似在为好阿姊被“瘟神”所困而窃喜。反倒是惠王朝这边瞥了一眼,只是视线在蕃秀身上稍作停留,又转过去与莲涟继续谈笑风生。
蕃秀百无聊赖、强自支撑,脑海里想着如何脱身。
眼前忽现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在她面前的桌上轻叩了两下,蕃秀才回过神望去,这次她又对上那双眸子,只觉得深邃的如夜晚的星空。
蕃秀心中不由一颤。
而那人并未言语,只是轻轻抬了抬下巴。
蕃秀顺着那人所示往下瞧去,瞬间脸色绯红,猛地要站起身,却被那人按住,动弹不得。
只见景帝神情自若,腾出一手去够椅间的玉佩,玉佩上的璎珞勾缠在两张雕花椅缝中,半天仍没取下。
蕃秀见状,面上羞赧之色更浓,方才一时恍惚,未察座位之近,坐下时竟不慎夹到那人衣襟,将其玉佩也一并拽落。
难怪那人未曾说话。
自己惹下的篓子,蕃秀无可奈何,只得近身前去相帮。
因距离极近,她能闻到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那香气与他的主人一般,极具攻击性,在她鼻尖萦绕缠绵,挥之不去。
蕃秀便竭力克制,屏住呼吸,生怕被这香气扰乱了心神,全神贯注地着手解开那纠缠不清的丝绳。
几次无意间触碰到明澈帝的腰间玉带,蕃秀都犹如被火舌轻舔,脸颊绯红,将手速速挪开……
待到终于将玉佩取下,她已是满身薄汗。
除了上头的璎珞损断了之外,玉佩本身完好无损。
“损坏皇家信物,轻则挨板子,重则遭流放。英詹事,此事该如何处置?”
说罢,那人往前侧了侧身,靠近蕃秀低声耳语,
“岂不要劳烦英詹事,赔本王一个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