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绑了?”蕃秀吹散了茶汤上漂浮的叶片,神态悠然地问道。
天然居是长安城中有名的茶肆,仅凭信物出入。光她手中这盏“雪中春信”,就足可抵得上寻常百姓家半年的生计,故而能踏入此门的,要么是权贵显赫,要么就是富甲一方。
蕃秀执掌长信宫诸事多年,自然有人私下孝敬,可蕃秀行得正坐得端,而且人不贪!
金银从不入她法眼,通常哪里来的便回去哪里,也只有此等雅兴之物,才勾得起笑纳。
“你方才瞧见我阿耶,他同你怎么说我?”
对面之人一身仆役装扮,头戴毡帽,好生奇怪!
微露的脸颊上,顶着个婴儿拳头大的膏药,更让人惊奇的是,看装扮像个男子,说话声却是位娇娥。
蕃秀搭着眼皮,又轻吹盏中浮动的叶片。
此次省亲之行,太后仅赐她三日闲暇。
她原本精心筹谋,首日宅邸陪伴双亲,次日走访亲眷,后日则与挚友相聚。午时饭后,全家本该前往舅舅府邸,不料却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手帕之给交截了胡!
提及手帕之交,萧莲涟之父萧卓与英筌同期千夫长,又是幽州同乡,两家均是一双儿女,故而往来甚密。萧莲涟小蕃秀三岁,素来与家中兄长不和,却与蕃秀情同姊妹。
蕃秀脑海中浮现出方才萧家众人的模样。
多年未见,萧世伯老当益壮,年岁虽长,却比她阿耶更显精神矍铄。新妇张氏面上似有哀伤之色,然始终不见泪痕。
至于萧莲涟的兄长萧子翼,垂着眼睑,一脸颓然,若是在别处相遇,蕃秀恐怕都难认出。未曾改变的,倒是那被萧子翼下堂为妾的原配慧娘!
“你阿耶说,侄女此番前来恰逢其时,望你能替世伯劝解一番你那顽固不化的幼妹。男婚女嫁,此乃人伦,怎可一味任性而为?若非皇家偏好广纳佳丽,她又如何能得此殊荣?”
“呸!”
坐对面的人冷笑一声,神色间满是不屑。
“此等光大门楣、荣耀祖宗之事,还是留给他一人独享吧!”言罢,只见一颗乌黑的瓜皮自其口中吐出,于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蕃秀对此人的无理,置若罔闻。
“眼见酉月将至,家中重金为她延请了一位教导礼仪的嬷嬷,欲使她入宫后免遭责难。谁曾想,她竟与她那已逝的阿母一个性子,哭着闹着将那嬷嬷逐出门去。子翼见状,略加责备,兄妹二人便针锋相对,誓要分个高下,打得是你死我活。”
蕃秀话毕,望向对面“你死我活”的那个,语气中才多了几分关切:“你可有吃亏?”
对面的“小仆役”面带迟疑,却支棱起脖子,“怎么可能啊,就那个愚孝的怂包?我的手下败将!”
“果真?”蕃秀往桌边凑凑,细细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在蕃秀直勾勾的逼视下,对面毡帽下红通通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少女的逞强。
蕃秀讪讪收回探究的眼神,想起临出门时,她阿母的叮嘱。
“虽情谊深厚,然凡事皆需有度,共历患难尚算容易,若要共享富贵却是难上加难。”
“现下你萧世伯一门心思皆在谋求富贵之上,他自个儿续弦娶了那张中郎的孀居之妹不说,还硬逼着你子翼哥哥休了他那原配嫂嫂,转而欲求娶王御史家的庶女。这般行径,真真是苦了我那莲涟侄女。”
想到这,蕃秀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搭在“小仆役”脑袋,将人拽过来搂在怀里,“小仆役”先是赌气般挣扎了两下,突地反手回抱蕃秀,哭诉起来。
“若是我阿母还在,她哪里会许他们这么合起伙来作践我!阿姊,我想我阿母了!我不想进宫,我不要嫁给那个纵情酒色之徒!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啊?”
蕃秀用手轻轻抚着萧莲涟,也不过才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女,就这等说一不二的少年习性,即便是进了宫,又能有怎样的前程!偏偏萧家人为谋求富贵,一个个昧着心装糊涂。
“若是世间女子各个如你这般所想,陛下的后宫岂不要门厅冷落?若到那时,金銮殿上满地的髯须。”
见怀中女少女不哭了,怔望着她。
蕃秀才悠悠然的揭开谜底,“全是大臣们为社稷愁掉的!”
一句玩笑话让“小仆役”破涕为笑。
姊妹俩正说闹,门外珠帘轻响,光影交错间,一抹灰影一闪而过,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蕃秀骤然警觉,心中暗叫不好!
省亲期间大肆享乐是小,背后妄议天家,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若被有心之人拿去大作文章,定会无辜连累萧、英两家。
箭在弦上,蕃秀猛地掰开莲涟的手臂,推门而出,回廊上空荡无人,只有隔壁那间露着个门缝。
一时间,蕃秀竟迈不开腿上前,她隐隐嗅到一股熟悉而又危险的气息,那是一种前途未卜、图穷匕见的危机!
蕃秀迅速在脑海中回顾方才与莲涟的对话,虽信息量大,但并未暴露二人身份。历年宫中选秀,参选秀女众多,即便那人真是宫中的,仅凭这点线索,又怎能断定就是她们?
赶紧跑!
一个声音在蕃秀身体里呐喊,于是她扭头回屋,来不及多做解释,拉起还一头雾水的莲涟往外走。
刚到门扉,就被一位孔武有力的劲装男子现身拦下。
“大内“豹”字号卫官林邛,给英詹事请安了。”
蕃秀倒吸一口冷气,略退两步,方才看向来人。
“豹”字号出自当今圣上的虎贲军,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体力超群、战斗技巧一流的死士,专门护卫天家出行。
那此地见到“豹”字号,岂不是意味着?
蕃秀不敢深想,一旁的莲涟却盯着那林邛,眼中尽是新奇。
太后入主长信宫,蕃秀终日做的便是与人打交道的差事,自是将心性磨砺得如同磐石,她万般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先乱了阵脚!
于是,她淡然回礼,“不敢当,林大人与我同为天家效力,此番宫外偶遇,自当免去繁琐礼数。”
情急之间走为上策,于是拉起莲涟:“出来多时,家里恐怕早已焦急,我便不打扰大人了,我姊妹二人先行告辞。”
那林邛并未将路让开,反而是拱拱手恭敬道:“卑职羞愧,恐怕是还得耽搁英詹事些许工夫。”
……
待蕃秀二人被“请”进隔壁,看清主位上的喝茶之人,蕃秀顿觉冷汗涔涔,再也没有比此等更糟的情形了!
临窗的桌边坐了俩人。
“嘿嘿,终于来了!”
说话之人全身华服,肌肤柔白,脸盘宽大,眼睛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手中转着个翡玉扳指,一瞧便是有祖辈功勋庇护的世家子弟。
蕃秀却认得此人,惠王郑衡。
祖辈曾与先祖一同打过江山,乃是朝中显赫的异姓王。
昔日征战匈奴,西河失守,前朝文广帝监军遭俘。幸得郑衡父兄舍生忘死,勇闯敌营,方救得景帝脱险,而惠王一门男丁悉数战死疆场,唯独留下了这么个遗腹子。
郑衡家中行六,年纪虽与今上景帝刘晏相仿,却辈分极高,连太后也得称他一声“六皇叔”。
只是此人爱哭,每旬总要来长信宫抱着太后哭上半晌,处处唱穷,临走时连赏带拿的,满载而归,宫里戏称“流搂王爷”。
没想到今日竟然撞上他和那位一起,蕃秀咬咬牙,怎么都是死,且看造化吧,于是上前行礼。
“长信宫英蕃秀、光禄卿萧家嫡女萧莲涟给——”
正说到一半,话语却被这流搂王爷身旁之人打断。
“大胆!英詹事好大的派头!见到本王与殿前左司仪乐大人,竟敢如此敷衍!”
未待那骇人的目光杀过来,蕃秀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顺带着将莲涟也拽着跪下。
座上之人不发话,蕃秀便垂着头,如芒在背,脖颈上好似压了副千金重担。
“英蕃秀,你身为宫内詹事,省亲期间出入市井茶肆、寻欢享乐,你可知罪?即便本王和乐大人,也无英詹事此等雅兴!”
惠王?这话从何讲起……
蕃秀正要求证,瞧见莲涟蠢蠢欲动,也伸长脖子要去瞧那发话的“惠王”,被蕃秀一个眼刀过去偃旗息鼓。
蕃秀自己更是百爪挠心,强掩着万般困惑,顺从道:“长信宫英蕃秀及光禄卿萧家嫡女萧莲涟给……惠王千岁和乐大人请安。”
片刻不见头顶回声,心中揣测想必那人是满意了。
“哎哟喂,英詹事与这位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快快免礼起身吧。”“乐大人”忽地横插一杠,肥嘟嘟的手儿一挥,便使唤起侍从来,
“尔等还愣着作甚?速速为这两位佳人备上座椅!”
说完,将他那胖硕的身躯往后一倚,面笑如花,一副坐观好戏的悠然之态。
蕃秀心如乱麻,可不敢抗逆,只得依顺那人之意,身子堪堪挨上了椅座,并不敢深坐下去。
莲涟却不同,少女目不转睛的打量起主位上的男子。
只见那“惠王”坐姿挺拔,眉眼细长,鼻梁高挺,明明生了张郎艳独绝的脸,却让人由衷地——
人家回视过来,只一眼,便把莲涟吓得缩回脖子,躲到一旁作鹌鹑状。
见蕃秀不语,座上那位脸色愈发阴沉可怖,“乐大人”见状,只得清了清嗓子,强支棱起身躯,再度开口。
“小美人,你有何苦衷不愿进宫啊?”
莲涟自打进了这扇门,便觉这位“乐大人”还算得上和颜悦色,虽一口一个“美人”叫着,却并无半点轻浮之举,想来她姊妹二人的命运,还得仰仗这位大人手下留情呢。
于是,她如实答道:“妾身自幼习得些拳脚功夫,性子粗野,偏爱那自在逍遥的日子。”
说完四下顾盼,方才压低嗓音:“宫里规矩忒多,实难消受得起。”
这下,“乐大人”倒来了精神,拍手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没想到小美人还是个练家子,难得难得呀!”
夸赞一番后,他瞥了眼旁边那位“祖宗”,眼珠一转,不嫌事大的又问:“美人见过当今陛下吗?”
见莲涟摇头,“乐大人”满意的笑了笑:“既然没见过,美人怎能道听途嘛!”
一句话将莲涟问住,她下意识看向蕃秀,姊妹俩对视了一秒。
或许是迫于”乐大人“的追问,蕃秀情急之中脱口而出:“大人所言极是,妾之妹年轻莽撞,竟轻信了那坊间传言,说陛下对红花唇脂情有独钟,大人可曾有所耳闻?”
见“乐大人”同那“惠王”面面相觑,蕃秀横下心干脆胡诌到底。
“儿时听闻萧世母曾请云游道士算命,说莲涟五行独缺火,需得佩戴能增强火行能量的物件,方能稳住根基,助她运势昌隆。因此,府内常以朱砂制作唇脂,平日里饮食尚且注意,可若是入宫伴驾,万一陛下不慎触碰,岂不是要——诛连九族。”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乐大人”更是背过身去,肩膀微颤,显然是强忍着没让那笑声喷薄而出。
莲涟则满脸惊叹,望着自家好姐姐。
只有蕃秀清楚,这假话说得真了,给人感觉既不像真,又不像假,那是真假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