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倔强,略带着深沉的眼眸。
闯入视线时,蕃秀脸上的笑容霎时凝结,怀中的篮子也松手掉落,撒下了一地花瓣。
相比于她,少年的表情冷寂如冰,唯有那双幽黑深邃的眼瞳迸出强烈的恨火,炽烈得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蕃秀当然觉察不出少年眼底的潮涌,上月她才刚换了牙,堪堪才刚满七岁。
小姑娘攥紧手掌,生物警觉本能的后退一步,生怕被眼前这个高她大半头的“怪胎”所吞噬。
“带路,去个安全处所。”“怪胎”一张口,嗓音冷冽至极,没有一丝童稚的圆嫩。
蕃秀肥嘟的圆脸瞬间露出惊愕,世上居然有这种人?
有求与人还喝三吆四,鼻子孔朝天?
她惶然想跑,双脚却不听使唤的杵在原地,像个被人点了穴的呆头鹅,任由颤意蔓延全身。
“怪胎”似乎不耐烦蕃秀的拖沓,稍嫌狼狈的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两道剑眉也随之聚拢,将话重复了一遍:“快走!”
话音刚落,下狠话的人却打摆子般颤抖起来,霎时鲜红的血从他嘴角溢出,但他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在一个小娃娃面前显得更加丢脸。
“你──受伤了?”
蕃秀尖叫起来,又顿觉自己多事,对此人虽不似先前般惧怕,但仍存些畏意,只敢瞄着眼偷偷用余光打量。
少年没说话,只是直勾勾的回望向她,神情一贯的冷冽。
咽了咽口水,蕃秀才鼓起勇气:“你同我来。”
按理说,她真该撒腿就跑,眼前这个“怪胎”就是个吃人的大老虎!脾气还大得了得!
可蕃秀心中明明知道是危险,可不知为何,“怪胎”浑身上下的狼狈,以及脸上那抹倔强微微触动了她的心弦。
她阿耶曾给她讲过,前朝大战车世国“十三勇士”守城的故事,在她心中能有战士般坚强意志之人,堪称大丈夫气概。
于是,她携少年悄然绕过钟鼓之乐的明光殿,行至湖畔。
这里草丛中有处棚子静静伫立,虽比水鸟窝好不了多少,却是耗费了她整整一个春天,方才精心打理而成。
“此处安全了,你的伤打紧吗?”
蕃秀随阿耶全家迁居长安近一年光景,她官话讲的依旧不好,口音里间杂着浓厚的幽州乡音。
少年听闻,缓缓收回四处警惕目光,淡漠的扫了她一眼,等蕃秀觉察,少年凝于眉宇间的阴鸷已被平静所取代,人家没理她。
两个半大的孩子便这般对峙着,直到空气中弥漫出一丝诡异。
蕃秀心弦骤紧,一股惊惧之情油然而生。
对于眼前这个突兀出现在孝文皇后册封大典,却遮掩着累累伤痕之人,小姑娘心中不由腾起了层层疑云。
她愈发觉得此事蹊跷,脖颈上冷汗涔涔,四肢百骸瞬间弥漫出了寒意。
“你可以离开了。”
少年侧着脸,不带任何情感地撂完话,便缓缓转过身坐下……
微风轻轻略过湖面,带着芦草的席帘轻轻摇晃,恰似蕃秀的心绪。
对于此等受助非但不感恩,反欲凌驾于她之上的人,蕃秀心中生厌之极,片刻都不愿再待!
可她还是怕他的。
这是她转身要跑时最后的意识,而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你放手!”
蕃秀怔然,被人攫住的手腕已无法挣脱,让她更惊恐的是,近在咫尺的脸庞突地浮现一抹几近邪肆的笑容,虽是浅浅的,却足以教人骇然。
再下一秒,少年的唇已霸然地侵占她红唇──狂放且侵略性十足。
须臾,他放开她,傲然扯帘而出。
随之“扑通”一声巨响……
蕃秀跑出去,湖面上除泛起的涟漪,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来人啊,救命!”
床榻上的女子从梦魇中惊醒。
瞬间的睁眼,让这张温婉的鹅蛋脸上,有半刻的呆滞。
她从缃绮锦被中渐醒,新月黛眉,肌肤入雪,两缕青丝轻轻垂落在锁骨之畔,被薄汗微微沾湿,展露出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少女娇羞之态。
唯有那双略带泪痕的杏眼,清澈明亮,依稀可辨儿时的无邪模样。
没等蕃秀唤人,账帘先被人从外面拉开条缝,拱进个毛茸的猫头。
“阿轩,你又顽皮矣!”
蕃秀话音刚落,紧跟着又翻进个肉球,裹挟着一股寒气,“呼”地砸到了蕃秀脸颊。
小人儿将蕃秀脖颈搂住,奶声奶气:“日上三竿,阿母说小姑姑再不起床的话,翁翁就要进宫请旨,让太后也知道长信宫詹事竟是个大懒蛋。”
被这三岁顽童耻笑,蕃秀好脾气荡然无存,她猛地一骨碌从床上翻起身来,麻利的把身上的“黏虫”及他的“跟班”掳下去,拎到门外,大手一挥。
“喝你的奶去吧!”
处理完小人儿,蕃秀心情顿爽掸掸手,扭头回房正要关门,下意识却朝外探头。
咦?院中树下怎么还架起个茶几?
她眯着眼睛再细看,边上围坐了一家老小,阿轩靠在她阿母膝下,朝她还做了个鬼脸!
……
等蕃秀收拾好来到正院,已是半柱香之后了。
她仰脖瞧了眼日头,作势以帕掩面,全然不顾兄长英锦书那充满责备与挑衅,犹如斗鸡般凌厉的眼神,步履轻盈地步入厅内。
英筌正悉心教导阿轩布局落子,突而抬眼见人,眼神却先瞄向一旁的锦书,老父亲眉头不由蹙起。
这傻憨憨大郎,若要有他妹子半份铮铮胆魄,断然不会如今在大司农下只做个打杂!
“蕃秀给阿耶、阿母、哥哥、嫂嫂请安。”
见女儿过来,英筌点点头,云娥上前将阿轩带开,安排下人们传膳。
“阿耶,孩儿年晌琢磨出一套新奇棋谱,宫中竟无人能与之匹敌。”蕃秀自婢女手中轻接过酒壶,眉眼含笑,“不如待会儿孩儿与阿耶摆上棋盘,切磋一二?”
动作娴熟地为英筌斟满杯中佳酿,一派乖巧模样。
英筌望着已长成亭亭玉立之姿的小女,心中满是欢喜。人虽长大了,却还是儿时那股子皮猴劲儿!
老父亲轻轻抿了一口酒,只觉酒香醇厚,舒坦至极,连颔下胡须都似随着笑意轻轻上扬。
“你难得归府,此等琐碎之事,便交由下人打理即可。今日厨房特制了你素来钟爱的果仁金糕,且品尝一二,看其滋味可有异变?用过之后,吾父子再行棋艺不迟。”
蕃秀正要应好,却被她阿母接过话去。
沈氏出自书香世家,嫁给英筌一介武夫,生得一双儿女,如今昭华逝去,夫妻恩爱如初,难得子孝媳敬,也算阖家安康。
唯一让她犯愁的,便是这个进宫当女官的小女儿——英蕃秀。
“夫君休要惯她,哪家闺门贵女有此等任性,巳时还不出房门的。”
蕃秀与英筌默契的对了个眼神,起身轻晃沈氏衣袖,语气稍带着撒娇。
“阿母,您莫要动怒,女儿知晓错了,往后定会倍加自律。只是,万万不敢劳烦太后她老人家!太后那般看重女儿,日日夸赞阿耶、阿母教女有方,这才恩准了女儿出宫省亲。”
沈氏被女儿这番话哄得没了脾气,叹了口气,“转眼你便二九,这天天杵眼前,太后怎么没想起指个夫婿呢。”
蕃秀神色微动,没等旁人解围,自己先岔开话。
“我大汉朝正值盛世,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贵女们,若都各个列队来求赐姻缘,太后即便是菩萨心肠,有心一一成全,可如今的身子骨,怕是也经不住这等开坛布道的辛劳。”
说完挨了她阿母一下捶,释然并痛快地蹭回到椅边,不待坐下就听凭空突炸出个声音。
“皆因那年东宫选秀所起!”
蕃秀突地脑仁骤疼,支着手肘强撑着笑,险些没撂脸。
“一句如此无盐女,也妄想飞上枝头?此等评价,闺阁女子何人承受得起?”
英锦书全然没注意到蕃秀的窘迫,自顾自高声痛诉。
“依我之见,倘若既不能入圣眼、亦不得纳为妃嫔,那便趁早领了贵人之恩,早早离了这皇宫深院。日后,我英锦书即便仕途困顿、俸禄微薄,但养活我亲亲妹子,还是绰绰有余!”
看着愤愤不平、慷慨激昂的亲哥,蕃秀一脸的生无可恋,扫了眼一旁还满眼崇拜夫君的云娥,静默的叹了口气。
真可谓同床共枕,习性相近!
“大胆!陛下乃万民的天家,怎容你等揣度?忤逆不道!这长安城是容不下你了吗?”
英筌一声呵斥,原本热闹团圆的宴席,蓦然间,气氛冷却。
他强挤着笑容望向蕃秀,上次见面时,丰润的下巴还未渐显出棱角……自古伴君如伴虎,岂有易事!
这让英筌做父亲的,眼里、心里满是愧疚。
那年,合家初至京城,恰逢孝文皇后册封大典,妻子带一双儿女入宫恭贺。
半途中他一个西域都护府小小司马,竟被人假传懿旨诓去了桂宫,蕃秀吵闹着非要同行,谁料那日遇上赵王谋反,若非蕃秀机警,恐怕自己难逃干系。
然而世事如棋,变幻莫测,自那日起,蕃秀便与皇宫结下了因缘。
及至十岁那年,先帝一纸诏书,令其入宫参选秀女,谁曾想太子一言置评,竟让她成了全长安城的笑谈!
他们夫妇二人更是一夜之间,青丝染霜。从此亲情囿于宫墙,难得相见!
“休要听你兄长的那些混账话!”英筌厉声指指锦书,面朝蕃秀。
“世人皆以女儿入宫为阶,图谋父兄之仕途,然吾英筌,誓不以骨肉至亲,换取那浮华富贵!太后膝下无嗣,你受其悉心教导情深意重,犹如重慈般亲厚,此乃你与太后前世修来之缘。今朝太后年岁已高,有你相伴左右,于社稷于情理,都应尽心尽责。”
“今日,我便当着你兄嫂之面,立下重誓。他日若得阖家团圆,必将家中田产钱财,一分为二,一份留给阿轩传承家业,二份为你招赘佳婿,使你后半生有所依靠,如此吾方可安心!”
“阿耶!”蕃秀情难自禁,终是哽咽出声,未曾想阿耶、阿母竟为她如此费心筹谋。
云娥见状,忙将阿轩交由奶娘,也上前握住蕃秀的手,温柔宽慰:“妹妹切莫哀伤,只管放手去做你心中所愿,我与夫君定会全力支持,你无论何时归来,府中永远是你的依仗。”
蕃秀心中千言万语翻涌,正要开口诉说感激,却见府中管事脚步匆匆,自门外赶来,一副焦急模样。
“禀告太仆、夫人及诸位,光禄卿萧府来人急报,请太仆和小姐过府一趟。”
“有何事?”被人打断,英筌面色不耐。
管事只得硬着头皮,讲话说完,“听闻是为了萧小姐的亲事,萧小姐冲撞了萧大人,被萧家大郎责罚,听说……说是绑在了树上。”
谁被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