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秀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慌忙将身子往后退开,伸手握住了面前的茶盏,似乎想掩饰什么,而内心的思绪如同被无形的手紧紧拽住,早就乱做一团。
忽听门外传来一声扣响,蕃秀紧张的心弦略微松懈了下来。
只见一名伙计手提铜壶,步入屋内,上前躬身行礼:“诸位贵客,掌柜特命小的前来,为诸位添些滚水。”
说完,便拎着铜壶向前迈步,却不料脚下一个踉跄,身形将要歪倒,蕃秀惊呼刚要提醒。
突地见那伙计飞身跃起,狂举起手中的铜壶,向他们几人面门掷来。
四人惊愕失色,慌忙闪避。蕃秀转身逃离,却见那伙计袖中寒光一闪,拔出一把匕首直取她这边而来。
未及蕃秀惊呼出声,她已被一双强健的手臂牢牢箍住,揽在怀中。
瞬息之间,她与那人身形已然调换,待蕃秀恍过神来,只觉自己紧贴着那人温热的胸口上,周身笼罩在淡淡的龙涎香中。
蕃秀又羞又恼,正要挣脱,怎奈那人将她搂得更紧。眼看那歹人的刀又要冲着他们过来,言语是来不及了,她只得扭过脸回头,只见那人面容沉静如水,眉宇间显露出往昔那般不可一世的倨傲之态,霎那间,蕃秀种种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就在此时,只听“噗嗤”一声,刀剑入肉之声清晰可闻,蕃秀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门被撞开,左右护卫如潮水般涌入屋内,刀光剑影,一片混乱……
“姐姐!”
“姑姑!”
“姐姐!”
“姑姑姑姑姑!”
蕃秀悠悠转醒,耳畔传来阿轩与莲涟二人各不相让的争执之声,她心中明了,自己是安然到家了。
挣扎着刚要起身,就被眼尖的阿轩率察觉,小人儿一抹烟儿般奔至榻前,嘴里嚷嚷着:“嗡嗡、大母、阿耶、阿母,姑姑醒来啰!”
闻到此声,外厅坐着的人皆是一惊,随即纷纷涌入内室。望着众人面上那抹难掩的忧色,蕃秀挤了个笑容,满是歉意。
沈氏正欲开口言语,却被一旁的英筌轻轻拦下,“既然秀儿已平安无事,吾等长辈便也放心,让莲涟在此陪伴你阿姊,其余人,皆回房歇息去吧。”
旋即他又转身,面向当庭肃立的皂巾老翁行礼,言辞恳切:“王御医,此番真是有劳您了!小女得以醒来,全凭您妙手回春,改日定当亲自登门,聊表谢意。”
王御医亦是拱手回礼:“英长代勿要多礼,医者本份自当尽心。再者,平日里英詹事对我太医院多有照拂,先前受了惊吓,已无大碍,老夫心中亦是甚慰,便不叨扰了。”
蕃秀不便下床,双手微抬以示回礼,“有劳御医。”
话毕,她又看向一旁的英锦书,“蕃秀托付哥哥,亲自将王御医安全送归,万不可有丝毫懈怠。”
英锦书点头应允,随在父亲身后,送王御医出去。
王御医边缓步向外,边与英筌父子交谈,语中不乏称赞之意:“满朝文武之中,要数长代你与英詹事父女二人最为心细如发,待人亦是诚挚至极。”
英筌闻言,面上浮现一抹谦逊笑容,连忙摆手道:“王御医过誉了,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啊。”
待众人刚离去,莲涟扑了过来,抱着蕃秀一番亲昵。
她依偎在蕃秀怀里,面上难掩雀跃之色。
“阿姊是没瞧见,真真是吓煞我也!京兆府的护卫就跟从天而降一般,那个赵王余党被当场伏地,我刚一出去,你猜怎么?门外跪得大人们跟排队吃糖瓜似,密密麻麻一大溜!”
说完便捂起嘴大笑起来,见自家姐姐没出声,以为蕃秀没听明白,于是又神秘兮兮地凑上去咬耳朵。。
“你说巧不巧?听说连宫中那位都来了,那帮赵王余党竟然不知!朝廷在那天然居,早已安插部署,就等他们自投罗网。可笑你我二人竟没察觉,幸亏碰上了乐大人和惠王,否则我姊妹二人谈话若被旁人听去,想想都后脊梁骨发凉,吓得肝儿颤呢!”
蕃秀瞥了眼眉飞色舞的莲涟,心知这萧大小姐还被蒙在鼓里呢!正要去揭穿她口中“恩人”的真面目,忽地手肘生疼。
她低头去瞧,发现像是被器物给硌着,便腾出手往袖中去掏。
滑溜溜……冰凉凉?
蕃秀猛然想起,是那人的那块玉佩!
本朝男子多喜佩玉,君王之物更是地位和权力的象征,当时她将此物取下后,见那人没接,她便放置于面前桌上。直至听闻有人扣门,她寻思若让人瞧见传入宫中恐生端倪,于是顺手揣进袖中,想着过后再还予那人,不曾想遇到刺客,她竟还带回了家中!
想到这,她额间细汗涔涔,心中懊悔万分,却不敢冒然将玉佩从袖中掏出来。
今日情形,那人隐而不露其与惠王之真身,想必是存心不想让人知情,若是此刻把玉佩掏出,仅凭那上面刻有的字,就足以令莲涟心生疑虑。
蕃秀心怀忐忑,犹如怀揣了个烫手山芋,手不自觉地紧捂住袖中之物,将已到唇边的话语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莲涟浑然未觉蕃秀神色之变,“还说呢,阿姊晕过去时,可知被那惠王紧紧搂抱在怀?”
此言一出,蕃秀脸颊霎时绯红,又夹杂着满脸的委屈!
若是两心相悦之人,那般亲密之举,自会被视为爱侣间的柔情蜜意。可自己与那人,却结着旧年积怨,他那般举动,又能怎样!
眼前浮现出那张倨傲的脸,蕃秀深抽了口气,无非是为了一己逃命,将她当作肉盾才护在胸前!
想到这,她心中愤懑难平,纤纤玉指在袖中暗暗抠紧那块玉佩。
这一夜,蕃秀辗转床榻,难以入眠。既为莲涟的亲事忧心忡忡,又因白日里阿耶的一番言语而心生哀愁,更兼妆匣中那块玉佩让她心绪难宁,直至朦胧之际,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大早,蕃秀便把莲涟从榻上叫起,果真是情同手足,连这贪恋梦乡的习性也如出一辙!
未待莲涟施展撒娇之态,她就冷不丁地抛出个惊雷:“你阿耶已至前厅。”
莲涟闻声,腾的自榻上跳起,犹如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在房中搜寻衣物,慌乱中不忘交代:“此番我先溜之大吉,你且为我挡他一挡!”
蕃秀立于一旁,环抱双臂置身事外,斜睨着莲涟,只见少女头如鸡窝,惊慌失措中四处乱串,狼狈之极。
蕃秀暗自摇头,终是忍不住开口,“这等躲猫猫的把戏,终究非长久之策呀。”
四处蹦跶之人闻言,忽地一顿,随后张开双臂,朝蕃秀娇嗔扑来,语态柔弱:“好阿姊,我就知道你必有妙计。”
待莲涟洗漱完毕,步去前厅。当着众人的面,先将她阿耶一顿痛斥,继而哭闹不休,若不得自由,便引刀自刭,大家同归于尽,她也早日去见她那阿母。
众人惊恐,纷纷上前阻拦。
见女儿如此泼烈,萧父唯有长叹,遂顺其意,允诺选秀只待走个过场,早早落选另做打算。
解决完这档事,眼见三日假期已之,蕃秀将要回宫,莲涟只得跟随父亲回家。
小姐妹临行前告别,自是千言万语。
“幸亏阿姊妙计,如今阿耶拿我没法,不然还不知要如何强我所难呢。”莲涟面上虽笑,眼眶却已泛红,泪珠儿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蕃秀见状,上前拉起她的手,温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轻声劝慰道:“莫再伤心了,若有何难处,只管派人送信与我。待我有朝一日脱离那宫墙,我们姊妹相聚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若得空,便常来我家,让我阿母嫂嫂同你,做些你可口小食,就是莫要再与阿轩争抢便是了。”
莲涟破涕为笑,“我自是事事都听阿姊的,为妹便在此殷切期盼阿姊早日归来。”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蕃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暗道年岁尚轻便是好,诸事皆可不萦于怀。
在圣上面前,跟惠王聊成了知己不说,昨日出了如此大的风波,人家安然入眠,不为所扰!
临了,蕃秀又有些愧疚,到底是没跟嫡嫡亲姊妹分享她的秘密……
隔日,她便与父母兄嫂辞行,坐车回宫。
蕃秀从西安门进宫时,被去宫门送信函的小内侍撞见,不到一时三刻,全长信宫都传遍英大人回来了!
那些原本聚在一起偷闲嬉戏的内侍与宫女们,一个个如受了惊的鸟雀,“呼啦”一下全都散了,唯余几个殿后者,慌忙中将箸、筹等物件胡乱收起。
等蕃秀走进长信宫,院内一片宁静祥和。当值的当值,绣花的绣花,连花园的篱笆都被修葺得焕然一新,一派井然有序之景。
“大人,回来了!”不知哪个一声喊,殿内大大小小都跑了出来。
望着这些朝夕相伴的容颜,蕃秀心中恍若隔世。
这几日在宫外,她犹如被人倒挂在悬崖峭壁之上,仅靠一根细细的皮绳维系,惊险接踵而至,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唯有当她重新踏入这长信宫,那颗悬于半空的心,才如巨石落地。
然而,又让她满心困惑,明明宫外那片广阔天地,才是她心之向往!
这皇宫,绝非她嫂嫂所想的那般美好,这里规矩森严,步步需谨慎,事事要小心,哪有在家时的那份自在与洒脱,想做什么便能做得了什么?
如此一对比,反倒她好像活成个老边兵,满肚子幽怨,孑然一身又回到了那孤寂的烽火台上,继续守望着疆土。
想到这,蕃秀拿出阿母带的吃食交予寇子,让他给众人分了,自己抬脚往西殿房走。
西殿房在太后寝宫左侧,这里是她的住所。
外间用以待客,也是她读书、处理琐事的地方。里间则是她的卧室,房间虽小,布置得却温馨而舒适。房内有两名专门负责洗涮、端茶的宫女伺候。
“大人,这一路上劳顿吧?待会让小的们打点热汤,大人先洗漱洗漱。您放心,这两天晌午阳光好,屋子都通过风了。”
蕃秀环视了一圈,才在上首坐下,寇子眼瞅上司没发话,明白英大人这是满意了。
上前回禀道:“今几日宫内上下如常,只是昨夜太后头风又犯了,快寅时才睡下。这两日天气好,倒是也没再咳。前日,齐王妃带着佳婵翁主过来请安,那佳婵翁主乖巧可爱,太后一高兴多吃了半碗梗米饭,临走时还赏赐了小翁主一对金璎珞。”
“可宣太医诊脉?”蕃秀低头细翻着案头的“起居注”,抬眼问道。
寇子面色紧张,连忙道:“小的按照大人交代,急忙宣了太医,上了银针就见好转。”
蕃秀将册子轻轻移至一旁,吩咐道:“你稍后前往太医院,带上些许吃食以表谢意,望他们日后能更加尽心。再者,烦请吴太医于午后前来为太后复诊,此事关乎凤体康健,切不可有丝毫疏漏。”
“小的遵命。”这等有面长脸之事,寇子痛快的应下,说完却站在原地有些犯躇。
蕃秀见状,“有话要讲?”
“还是大人明察秋毫!”寇子转忧为喜,往前凑了两步,躬身回禀。
“那日同齐王妃一同来的,还有庆国公府上的晴小姐,前情都好好的,太后留诸位女眷用膳,中途陛下突然来给太后请安,晴小姐不怎得,体力不支竟然晕倒在陛下脚下,闹得上下人等一番慌乱,等陛下走后,晴小姐话里话外便又怂恿齐王妃保媒,一来二去,太后头风可不就犯了。”
蕃秀默然未语,难怪那日那位有磋磨人的闲心,非要将她和莲涟吓得真当大难临头,原来是在宫内待着烦躁,拉上那“流搂王爷”一同散心呢!
细想起来,皆怪自己不当心,长安城中品茗的达官显贵何其多,偏生就叫他给撞见了。
收回神,蕃秀却察觉到一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偷瞧着她。她心中微惊,旋即恢复常态,伸手接过寇子敬上来的茶水。
心中暗自思量,何不借此机会,明了心智,也满足了这帮闲淡宫人们的好奇?
于是问道:“那日陛下有何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