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劲瘦的巨手探入沼泽,将他从泥浆中捞起。
他被向上托举,用力抛入驳杂的日轮。那“日轮”却是一条通道,仿佛无尽电影长廊 ,放映着“路希”有生以来记忆与思绪,包括那些微末的,本以为遗忘的,还有刻意埋葬的。
快到来不及感受,记忆缀连成飞逝的色块,混杂的情绪穿透身体。他像坐在疾驰的列车上,轰轰烈烈地奔向隧道尽头——那里只有一片耀目白光。
冲出隧道的瞬间,火车在白光中解体,他短暂地飘浮在白光之中,忽然感受到身体的沉重,向下坠去。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身周回响,他不禁跟着念出声音:“安神、芳酊。”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下坠,直到再次落入那片沼泽,重力却在瞬间改变方向,他在坠落中站稳了脚跟。
低头看去,锃光瓦亮的皮鞋映着自己的影子。身上西装挺阔,黑色短发用发蜡拢起,身后耀眼的白光如闪光灯的海洋。他像在电影节现身的影视巨星,脚下的红丝绒地毯一路蔓延向隧道深处。????
红毯两侧,??无数放映厅内投射出驳杂变幻的黯淡光影。
“那些光就是具象化的灵魂之火。”
灰袍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和他一起向光影深处望去。
“魔法师和炼金术士习惯称之为‘秘火’。穿越时空后,你的秘火耗竭。想要活下去,无非温养秘火,使之强盛,而这正是炼金术的内修之道。”
温养秘火?
“没错。只是你剩余的时间很少,仅靠内修是来不及的,还需要借助一样外力——安神芳酊。你可以把它当作燃料,它使火焰强盛,但只能持续一段时间,假如配合基本的内修之法,这段时间还可以稍稍延长些,不过终究是有限的。”
阿利乌斯转向路希。他面容苍老,双目却敛着精光,蕴藏远超常人的智慧,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又透出一丝阴鸷与嘲讽。
“在这段有限的时间内,只要完成我委托的两件事,我便会将毕生所得的炼金奥秘传授与你。到时,你的秘火将如煌煌烈阳,你将获得超越凡人的寿命、力量与智慧。如何?”
阿利乌斯诡诈险恶,他的话不可信。
老人嘲讽地勾起嘴角。“只可惜,除了与我交易,你别无生路。”袍袖一展,干瘦的手指向光影深处。“秘火修行的基本法:内观。去看看吧,你的过往、你的欲念、你压抑的恐惧与愤怒,好好看清楚——你何以为你。”
我……何以为我?
那些变幻的光影有种莫明的吸引力。他缓缓迈动脚步,沿着猩红的地毯向前,在第一个放映厅前驻足,向内望去。
大屏幕正在放映一场电影,画面有些失真。他看见傀儡们热情洋溢的僵硬笑脸,看见伏在浴缸前奋力搓洗皮囊的血肉怪物,还看见菲利普斯半跪在身前,眼睫低垂:“……请不要害怕,埃蒙德少爷。不管以何种面目,我只想永远守护在你身边。”
画面一转,鲜血与烈火中,半边焦黑的管家拥着银发少年,抬眼望向漫天箭雨。
放映厅外,他远远望着这一幕,彼时一闪而逝的感受在长久的凝望中慢慢清晰:胸腔受压迫、喉咙发紧、胃部钝痛。这种感觉是……哀伤?原来他曾为管家和埃蒙德而感到哀伤。
大屏幕上的画面已经转为黑黢黢的森林。他不再感兴趣,迈步向前,来到下一个放映厅。
屏幕上一片濛濛的深蓝。
一台受损的深潜动力甲摇摇晃晃地向下方飘去,奔赴橙红色触手笼罩的死亡区域。动力甲内,贞子一惯柔弱的嗓音变得坚毅:“……不值得?对你来说或许如此,但他是我的队友。”
此刻,他站在放映厅外,依然感到迷茫。
为什么人类总是做出不明智的选择?方篱为了掩护贞子而陷入险境,贞子又为了救援生存几率极低的黑鲨而赴死,最终这些人无一生还。
甚至连他自己也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屏幕上,他看见自己放弃上潜,飞向狂舞的橙红色触手。
那是对情势的误判,还是一时的冲动?
他不明白。
在接下来的数十间放映厅,他匆匆回顾了自己的佣兵生涯。形形色色的面庞在屏幕上闪过,又灰暗下去。
“合作过这么多次,路希,我承认你确实很强。只是有时忍不住怀疑,你血管里流淌的液体,是不是冰冷的。”
“路希,除了你自己,你相信过谁吗?”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救他……”
他不停步地走下去,略过那些重复的剧情和陈词滥调。
接下来的“电影”如同默片,屏幕上只有一个人。他搬进地下工作室,渐渐积累起称手的设备;他夜以继日地调试、优化,做出第一版感应手套和机械狗;他蹲在角落,叼着营养液,控制一群机械小狗在工作室里奔跑跳跃。
心率加快,肌肉放松,好像泡在暖水里。那是开心的感觉。
难得地,这些画面散发出明媚的光。
再往前,走廊变得越来越幽暗,红丝绒地毯的尽头如同无尽黑洞,又像一只漆黑的瞳孔,深深地凝视着他。
他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屏幕上的主角越来越年少,画面却越来越灰暗。他看见熟悉的乱哄哄的街巷,角落遍布小便、呕吐物和干涸血液的痕迹。他看见醉死在街边的酒鬼、被剁去手脚的赌徒、与野狗争食的小孩、路边垃圾堆里伸出一只爬满苍蝇的手……
红丝绒地毯没入黑暗。他知道自己无法继续向前。
怪物正呲着獠牙,在不远处等候。他已经嗅到它腥臭的吐息,长长的信子在黑暗边缘来回舔舐。
“小希。”它轻轻地呼唤。声音一点儿也不恐怖,甚至十分温柔。
他竭力按捺转身逃跑的冲动。
“小希,好久不见。”
那么温柔而怀念的嗓音,却令他浑身战栗。他忍不住后退半步,黑暗如影随形,向脸前逼近,腥臭的信子几乎舔上鼻尖。
“你本应该像家畜一样浑噩地长大,浑噩地接受屠宰。是我给了你生命、知识以及生而为人的尊严。”它轻声劝诱:“小希,是时候,轮到你为我做点什么了。”
黑暗兜头扑来,他终于无力抵挡,回身奔逃。
途经的屏幕在黑暗中崩塌,红丝绒地毯化作一道蜿蜒的血河。他不再像风光的影视明星,而成了仓皇无助的十二岁少年,赤脚踩在血河里,拼命狂奔,却永远无法逃脱。它将追逐他,直至死亡尽头。
他听到苍老而嘲讽的笑声。“蠢材!”
那是……阿利乌斯。
他猛然从恐慌中清醒,镇定下来,从仓皇的十二岁少年变回冷峻的青年,身后的黑暗遗憾地退向长廊深处。
一旁的放映厅播放着燃烧的伯爵府——他重新回到了长廊出口。前方不远处,什么东西散发着莹白的光。
那是一棵静静燃烧的树木,无花无叶,通体莹白,枝干覆盖着蛇一样的细密鳞片。
“这就是安神芳酊。”白树旁,灰袍老人再次现身。“它的原料是生长在神国的安魂木。你很幸运,对于普通人,得到它极不容易。那个义肢医生为你寻来了三瓶,意味着,你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来完成我的委托。”
义肢医生……他想起了哈鲁的名字,对方熊一般壮硕的体型、粗重眉毛和甲虫似的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的委托是什么?他无声问道。
阿利乌斯没有回答。老人望着虚空中某处,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边的弧度略微加深。
“你可以醒了。”
说着,隔空一掌推来。
……
路希终于自最深沉的梦境中醒来。
睁开眼睛的瞬间,冰凉的金属管抵住太阳穴,耳边传来“咔哒”轻响,那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有人正用枪抵着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