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慢慢地眨了眨眼。
柔和的灯光投在天花板,映得钢铁壁板和黄铜管道湛然发亮,脑后枕头松软,身旁响起什么人酣睡的呼吸声。
似乎是一个安然的夜晚,只除了抵在太阳穴上的冰冷枪管。
他的五感渐渐恢复,僵冷的身体也像初春冻土一般开始解封,但一时还难以行动。只能微微转动眼珠,瞥见一抹亮眼的橘红色头发。
抵在太阳穴的枪管更用力了些,他只好重新看向天花板。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持枪者低声道。声音意外地年轻,听起来不超过十五岁。
路希试着出声,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橘发少年凶恶道:“最好别给我装什么失忆,真失忆了,怎么会知道安神芳酊这种秘药?你当别人都是傻——”
旁边的鼾声停了停,橘发少年立即住口。等到鼾声再次响起,才压低声音,冷冷逼问:“你的袖管里,为什么藏着这把枪?”枪口威胁地点了点,“再不回答,就让你尝尝自个儿的子弹。”
浅灰色眼睛平静地望向少年,声音低哑:“沙维尔?”
路希想起哈鲁、铁男和一个橘发男孩在移动工坊前的合影,以及哈鲁提起的一位住在雾铁镇的朋友,名叫沙维尔。想来就是眼前的少年。
少年眯起薄荷绿的眼睛,一脸不悦。在他身旁,大块头的义肢医生抱住手臂蜷缩在椅子上,脑袋歪向一边,发出悠长的鼾声。
沙维尔冷哼了一声?。“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邪教团的人,也不会伤害哈鲁与雾铁镇的居民。”路希说,“至于安神芳酊……昏迷之时,我在梦中得到了这种秘药的名字。”
沙维尔闻言,却向身后回望。
路希跟着转动视线,才发现铁男默默站在门口,怀中捧着一只做工粗糙的木偶。木偶额心镶嵌着一枚色泽暗淡的晶石,它是一件炼金造物。
沙维尔狐疑:“这玩意儿真的好使么?”他想了想,说:“我觉得哈鲁聪明极了!”
木偶的鼻子陡然拉长。同时,一个爆栗落在沙维尔头上,少年手中的枪被一把夺去。
“哈鲁!”沙维尔委屈巴巴地捂着头。
“用打开保险的枪指着别人的脑袋,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义肢医生高壮的身躯挤占了小半个房间,粗重的眉毛攒起,像一头发怒的大熊。“沙维尔,耍聪明也要有个限度,如果枪走火了,或者你因为分心误触扳机……”
少年将一粒黄澄澄的东西丢向他,那是被卸下的子弹。
哈鲁顿时哑火。“……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做没分寸的傻事。”
木偶的鼻子再次拉长了一截。
沙维尔恼了,咚咚咚地就要往外走,却在门口调转回来,盯住路希:“还没问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希沉默。
少年俯身低语:“不管你是谁,如果敢做伤害哈鲁的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他起身,压了压帽檐。“记住,我会盯着你的。”
说罢扭头就走。哈鲁追在后面问:“你要去哪儿?”
“干活儿,去邮局取报纸。”沙维尔不回头道,“反正都快天亮了。”
哈鲁像个操心的母亲,站在楼梯口嘱咐:“过会儿记得来吃早饭,带你的弟弟妹妹一起,有香喷喷的奶油松饼!”
少年“哼”了一声,咚咚咚地跑下楼去。
哈鲁从铁男怀里取过那只炼金木偶。“沙维尔怎么把它翻出来的?铁男,是不是你?”
机械人偶张着大大的眼睛,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木偶的长鼻子“当”地戳向它的铁胸膛。三次之后,“电池”耗尽,木偶额心的晶石彻底黯了下去。
“……一颗中等晶石就这么用没了。”哈鲁心疼道,“那么,从你下个月的工钱里扣一颗。快把它请回阁楼吧。”
铁男垂下铁脑壳,背影幽怨地抱着木偶离开了。
“别介意,沙维尔和铁男没有恶意,只是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有些过于警惕。”哈鲁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现在感觉怎么样?”
路希试着抬了抬手臂,嗓音依然低哑:“身体正在恢复,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
哈鲁很高兴。“那就好!”他拉开床边矮柜的抽屉,里面躺着三支水晶瓶,一支已经空了,另两支盛着晃荡的莹白色液体。“这就是安神芳酊。只剩两瓶了,不知道够不够?”
“对于普通人,得到它极不容易。”——阿利乌斯如是说。义肢医生为什么要花大力气救他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个不受欢迎的“南方佬”?
路希几乎从未受惠于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第一个念头总是怀疑。但不论怎么考虑,自己这个半死之人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可图之利。
于是怀疑沉下去,强烈的不安升起来,像从不借贷的守信公民突然发现自己欠下一笔巨款。他望着抽屉里白光莹莹的水晶瓶,有心表示自己会设法偿还,却不知道能否在未来三个月找到生路。现在说出口,也只是大话而已。
最终,路希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明早见!希望到时候你已经恢复,能跟我们一起享用奶油松饼。只要有好胃口,什么伤病、难关,都会克服的。”义肢医生笑咪咪道,“这可是我的人生信条。”
夜晚重新安静下来。
路希躺在床上,感受着躯体一点点化冻解封,许久,终于从床上撑起身体。
他发现矮柜旁有一道收起的拉帘,墙壁上黄铜管道的排布也十分眼熟——这里还是他最初醒来的房间,只不过原先壁橱大小的空间拓展为了原先的四五倍,向里多了一间延伸出去的小露台,向外则多了一道墙壁和拉门。
路希想起昏迷中隐约感知到钢板摩擦的响动,原来移动工坊还可以变形,这应该是它驻扎之后的形态。
他缓缓起身,踱步至露台。
移动工坊驻扎在小镇边缘的空地上,轮胎和履带收起,房间向外拓展,像一个个打开的抽屉空悬在主体结构之外。原先精悍的移动堡垒变成了一栋模样古怪的铁皮塔楼。
工坊前的街道亮着煤气路灯,此刻空无一人。空气中浮动着煤烟的味道。
他向远处望去。晨曦尚未降临,天边只有一抹淡淡的亮光,映出一排排灰色屋顶和林立的烟囱。街道被薄雾与夜色笼罩,只有零星的窗户透出亮光,几根烟囱飘出炊烟。
更远处,小镇中央的方向,他看见一方高耸的白色尖顶,不知以何种材料建造,通体散发着纯净柔和的光芒,在铅灰色的建筑群中十分醒目。
也许那就是哈鲁所说的“圣堂”,路希心想。
他返回房间,活动着全身的肌肉和关节,行动力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神奇的是,先前在伯爵府受的伤也好了大半,不知是安神芳酊的功效,还是这具身体自带的特殊恢复力。
动作间,发丝从脸侧垂落,上面残留着焦味和淡淡的血腥。
路希轻轻推开房门。外面的房间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控制台被铁板覆盖,变成了窗台,正对面是灶台、橱柜和餐桌,两边则是不同的房门,其中一间门内传来哈鲁悠长的鼾声。
他在角落找到了盥洗室,推门而入,里面的煤气壁灯自动点亮。
镜中的年轻人容色苍白,银发沾染血与尘,显出斑驳的灰色。镜面一荡,年轻人变作须发皆白的老人,阿利乌斯在镜中现身。
路希并不吃惊,他本就在等待对方。
“你的条件是什么?”
“别急,小子,眼前还有一样麻烦,你不是也想到了么?伯爵府的事还没有了结,弗拉德一定会派出手下和信众,在周边城镇搜寻你的下落。”
老人在镜中朝他一指,“而阿纳伽之躯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秘银炼制的发丝。因此,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的银发。”
阿纳伽之躯,指的是炼金术打造的躯壳么?怪不得弗拉德会将“银发人”与阿利乌斯画上等号。
至于掩盖发色,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染色,如何取得染发剂却成了问题……路希捞起焦黑的发尾看了看,发现头发没有变短,只是被烧得发黑。
“用火烧?”
“蠢材!”镜子里,阿利乌斯大为光火,“知道什么是秘银吗?那是这个世界最贵重的金属,也是珍稀的炼金材料,连阿沙德夏女王都没几件秘银首饰。它不仅有独特的月光色泽,而且性质极其稳定,怎么可能被区区凡火烧黑?”
路希将一缕头发放入水流,附着在上面的脏污果然被轻易带走。银发皎白,如落在掌心的一缕月光。这样看来,染发剂也未必可行。
他用哈鲁的剃须刀试了试,割不断。于是试着用力一拽,伴着头皮的刺痛,一根长发被扯了下来。
镜中老人“啊”了一声,像是比路希痛上千倍:“别拔、别拔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年收集到这些秘银吗?照我的法子,调配一瓶秘银钝化剂就是!”
路希看向镜中。“秘银钝化剂?”
阿利乌斯已经收起了方才的失态。他捋着胡须,一脸高深。
“黑市的炼金术士为了走私秘银而研制的药剂,可以相对牢固地附着在秘银表面,将其伪装成灰铁。钝化剂的原料都很常见:硫磺、黑曜石粉末、月长石粉末、辉烬矿溶液。当然,还需要一套最基础的蒸馏设备。”
路希故意道:“……听起来还是拔头发比较容易。”
阿利乌斯恨得直扯胡须。“蠢材!这些都是机械师必备的基础材料,而楼下就是那个义肢医生的工坊!”
路希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机械师”,恐怕与原世界不尽相同。
“天亮之前完成‘秘银钝化剂’的调配,你还有半个小时。要是连这个都办不到,也不必提我的委托了。”老人嘲讽地勾起嘴角,“三个月后,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