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信 第3章 ②

“咳......”郭晗羽被鸡块的椒盐呛了嗓，默默转过头。

“公交可以手机扫......”林既明哑巴了，张前竟认认真真朝他摊平一只手掌。

“......算了，麻烦。”林既明小声说，他手掏兜，摸出两枚一块硬币，“正好我有零钱。”

林既明将两块钱放进张前手心里：“一块钱不够，给你俩。”

“谢谢。”张前说。

“你把电话号码留一下吧。”张前拿了钢镚儿没有立刻走，居然又把手机掏出来，递给林既明。

“啊？”林既明瞅着手机，不理解，“干什么？”

“你留一下电话，我还你钱。”张前理所应当地说。

林既明“嗨”一声，不在意：“就两块钱，不用还了。”

张前顿一顿，并没有把手机收回：“你还是留一下吧。”

可能怪他是乡下人，没见世面不开眼，反正他就是不喜欢欠人情，哪怕只有两块钱。

张前的眼睛黑白分明，双眼皮很漂亮，睫毛密又纤长——林既明发现，这是一对标准的桃花眼。

这双桃花招子一眨不眨，认真看过来，林既明突然就对这样的没辙了。他莫名其妙错开视线，无奈接过张前的手机，输进自己电话号码。

号码存好，林既明把手机还给张前：“好了。”

张前：“我会尽快还你的。”

“不用......行。”林既明摆摆手。

张前又对林既明和郭晗羽点了个头，然后转身走去公交站。

等张前走远了，郭晗羽才终于“噗”地乐出声，他拽林既明：“这年头还有当街借两块钱，并且准备认真还钱的青少年？这人真稀罕。”

郭晗羽：“你还真把电话号码给他了？”

“怕什么，给个电话号码而已。”林既明懒懒地打哈欠，不太在意，“你又不是没看见他那较真儿样，憨货。”

“你等会儿去哪？”林既明问郭晗羽。

“去找我媳妇儿啊。”郭晗羽撇撇嘴，“暑假要结束了，本来和兆鑫约好的，今天上午去图书馆，中午一起吃饭，下午......”

“好好好，闭嘴。”林既明在郭晗羽后脑勺上拍一巴掌，“知道宫兆鑫是你女神，怨我，一大早就和大松不对付，坑你去警局，耽误约会。你快去吧。”

郭晗羽没立马动脚。他又盯着林既明看了看：“不是......那你这边......你有事要叫我啊。”

“我有什么事？”林既明烦了，抢过郭晗羽手里的两包炸鸡，“滚吧。”

“哎！你倒是给我留一包啊！”郭晗羽哀叹道。

按林既明的指导，张前在站点儿等了大概五分钟，就坐上了849路。

张前坐在窗边，眼里看着陌生的景物从车窗倒退——滨城比他想象的大，也比他想象的漂亮。

说心底纹丝不乱那是假的，但既然来了，就不能怂。他得前进。

张前呼出口气，掏出手机，再次翻开通讯录。现在有三个电话了，他的两块钱债主只单单留下个“林”字。

按字母顺序，“林”下面就是“妈”。

张前盯着这“妈”字儿，他看呀看，都快不认识这个字了。他甚至乱七八糟地想：“它为什么是这样写的？”

张前承认，他紧张了。

张前轻轻叹一声，开始给汪云发信息，屏幕上键盘弹出来，张前首先抄进去一个一模一样的“妈”字。

他刚打完，手机突然响起，张前手一抖，看到来电显示——汪云果然等急了，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张前把电话接通，放在耳边。他张开嘴，没等出声，耳朵先听见对面说话。

声音多少熟悉，多少疏离。汪云那头没有底气，小心翼翼地问：“是......小前吗？”

张前慢慢靠到座椅背儿上，心头像被掐了一把：“是我，妈。”

——这个字儿原来也没有那么难。一声“妈”叫完，张前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张前擎着耳朵仔细听，听来几声微微发抖的抽气，还有汪云的磕巴：“我......你、你现在、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公交车上，849路。”张前说。

“那、那妈去车站接你。”汪云快速说。

“好。”张前轻轻笑了笑，“我还差三站路才到。还有时间，你别着急。”

下车，张前果然看见了汪云。

虽然前些年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她，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在人群里，在夏天扎眼的阳光里。

汪云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脚上踩一双高跟鞋，她有黑长柔软的卷发，脸颊热得泛红，眼睛也泛红。

张前的眼睛几乎和她的一模一样，非常像。

“妈。”张前走到汪云跟前，朝汪云笑了下。

汪云在愣神，但只愣了片刻。张前看见她双手在裙子上慌乱地抓过：“我，你......”

张前看着她，脸上的笑倏得绽开——她是经过摸爬滚打的女人，多年在外，吃下不少苦，哪怕没有世俗圆滑，起码不该这样张口结舌。

她是个新手，是个忐忑的小女人——面对张前，面对他们的母子关系。

于是，张前决心主动点。努力主动一点。

“妈，赶紧带我回家吧。”张前先一步上前，“这天儿热死了。”

“好，好！我们这就走！这边！”汪云赶忙说。

公交站离家不远，也就三四百米。汪云一路上都在偷偷看张前，每一眼时间不短，不过几秒钟，但很快又会再看过来。

张前一直留意她，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但张前什么也没说。

进了小区，又进电梯，汪云掏出电梯卡，才终于说出一句均匀顺溜的话：“对不起啊小前，我本来是想去车站接你的，但我在家里做饭，我熬了一锅汤，需要看着......”

“这不正好么。”张前拍拍肚子，“我坐一上午大巴，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汪云垂下眼，短暂地笑了下。

张前搁心里叹口气，突然说：“妈，你紧张啊。”

汪云一顿，抬眼瞧张前。

她见这热诚的少年眨眨眼，老老实实说：“嗯......我也紧张。不过，感觉还好。”

电梯“叮——”一声，到了。

“到家了。”张前走出电梯。

汪云紧跟着走出来，拿钥匙开门。才这么几秒功夫，汪云的眼圈又见红了。

张前性子挺直，还真不太擅长这样......哪样呢......有那么点不知所措。

门开了，张前进屋，门口摆着一双新的男款拖鞋，是汪云给他准备的。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进去没几步，扑面一阵喷香。张前抻脖子看了眼，餐桌上满满一大桌好菜，还冒着热气儿。

“小前，你先把东西放进屋里，然后咱们吃饭。”汪云将张前领到左手边的卧室，“这是你的屋子，妈都给你收拾好了。”

“谢谢妈。”张前说，他走进屋，放下东西，四面看过。

很干净。奶白色的地板一尘不染，亮堂堂铺盖日光。书架、写字台、椅子、床，全是新的。

床单被罩也是新的，张前凑过去闻一闻，闻见一股浅淡的洗衣液味儿，还有阳光的味道。——这是才洗过，才晒过的。

张前放下背包，又打开床边的衣柜。

柜子里挂满一溜排衣服。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都有。下头还摆着一排鞋，皮靴、运动鞋、帆布鞋......

随手拎出几样看看尺寸，全是张前的码。

张前关上柜门，不由得缓缓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小前，东西放好了吗？快来吃饭。”汪云在外头喊他。

“来了。”张前搓一把脸，很快出去。

他没有直接上桌，而是先拿起桌上的一只白瓷杯。

“啊，那是我的杯子。”汪云赶紧说，“我给你买了新的杯子，在那边柜子上，就黑色那个。你要喝水吗？我以为你会喜欢喝冰饮料。”

张前动动眼睛，见桌上放着两听冰镇雪碧。

“嗯，我就喝饮料。”张前低头看手里的白瓷杯，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他走向水槽，竟然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杯子。

“哎......你洗它干嘛？”汪云很快跟过去。

张前声音不高不低地喊一声：“妈你先坐着吧。”

汪云又站下脚，不好走了。

白瓷杯表面看起来不脏，但仔细望进去，能看见杯口有一圈淡黄色的痕渍，这会儿张前用手洗着，又摸到它内壁很滑。

汪云这杯子，好像从来没真正洗干净过。

想着透亮的卧室，满柜子新衣，外面一桌子菜，还有手里的白瓷杯。

——能说明一些问题。

汪云真的很在乎张前，很想弥补张前。

而汪云对待自己，却很可能是囫囵的，她的生活或许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好，那样仔细讲究。

张前将白瓷杯洗干净，然后又兑上一杯温水，这才转身出去。

汪云还站在刚才的位置，张前将杯子塞进汪云手里：“喝点温水吧，天太热，我看你脸色不好，小心中暑。”

张前说完，倒是毫不拘束地拉开凳子坐下，也不顾什么礼貌，拿筷子先叨一块红烧肉。

“嗯，好吃。”张前说。他筷子不停，扬头叫汪云，“妈，你坐下吃啊。”

汪云双手捧着杯，温水暖在她掌心，她慢慢坐下来，看张前又吃下两块肉，总算问了出来：“小前，你真的......不生妈的气吗？”

窗外有阳光进来，照在汪云的脸上，把她苦涩的表情晃得透白。从张前的位置，看着格外动容。

“实话实说。”张前一边腮帮子还是鼓的，“以前有过，但现在没有。”

“妈，你别多想。”张前牵一只丸子放汪云碗里，“咱以后好好过。我们......”

“咚咚咚！”

张前话没讲完，突然响起了三声粗暴的敲门声。

这动静虽然够不上“砸”，但绝对不是正常的“敲”。

张前放下筷子，看向门口。

“啊，可能是你舅舅来了。”汪云站起来，她快速擦一擦眼角，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