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汪立诚。
他穿一件体恤,一条大裤衩,脚上拖拉双踏板,进门竟然连鞋都不换。
他带一股热气进屋,大腹便便往桌边一坐,活像块大坨囊肉堆下来。
“操,这天儿真能把人热死。”青色的头皮上黏着津津汗液,汪立诚抹把脸,随手端起桌边的白瓷杯喝水。
“哎,那是......”汪云的话晚了——那是张前刚为她倒的水,第一杯水。她捧手里宝贝,还没舍得喝一口。
汪云连忙看一眼张前,见张前没什么不高兴的反应,这才略微松下口气。但是......可惜了,她心里有点难过。
“这水怎么是温的?”汪立诚将杯子磕回桌面,不满地问,“没有凉的吗?”
汪云脸色很不好看,沉默着去冰箱给汪立诚拿来一瓶冰水。
“你过来干什么?”汪云问。
汪立诚拧开冰水喝:“你今天接儿子,肯定有好饭吃,我也来吃点呗。”
汪立诚斜眼,瞥了眼张前。
对上目光,张前礼貌地对汪立诚点个头:“舅舅好。”
“嗯。”汪立诚鼻子哼气。
张前耐不住要皱眉。——他对这个舅舅印象很不好。
张前早就听说过他,欠一屁股赌债,拖累家人,四十多岁,婚离了,没孩子,成日游手好闲,不长正行。今天见到面儿,果然过犹不及——汪立诚是典型的没活明白。
当然,汪立诚也不吃亏,他对张前的印象更不好。
汪立诚眼光搁张前脸上曲溜两回,阴阳怪气地说:“还行,长得不像张铭。”
汪云听他这话,立时拉下脸。她沉着声说:“你回去吧。”
“你撵我做什么?”汪立诚不乐意了,“我来看看我外甥怎么了?”
汪立诚啧啧两声,带着点怪罪地感慨道:“瞧瞧,这便宜孩子。”
“汪立诚!”汪云狠狠瞪着他,声音没有多大,但语气厉害。
“你嚎什么?”汪立诚的嗓门儿比汪云大多了,“怎么,还不让说了?你私自领这么个便宜货回来,我还没同意呢!”
“你凭什么管?”汪云动了气,但碍着张前在,她不想发作,反过来,她更担心张前的心情,眼睛不住往张前身上看,“小前第一天来,你别找事。给我闭嘴,赶紧走。”
张前很快眨了下眼睛。
汪云和汪立诚对峙这会儿,张前一直在看汪立诚的肚子——汪立诚的狗屁绝对是这油肚皮生出来的,他每说一句,大肚子就颤悠一次。
真丑。看看,伤眼。
“我是你弟,我不管谁管!”汪立诚竟拍桌子站起来,这下肚皮更跌宕了,“怎么,我说错了?”
汪立诚:“姐,你怎么想的?当年咱家欠账的时候,张铭那混蛋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你算是白给了他!”
“哦,现在他进号子了,让你替他养儿子?这星宫刚开起来,咱的好日子才过了几天?领回来这么个累赘,又要上学又要吃喝的。”
“我让你闭嘴你听不见吗?”汪云尖着嗓子喊。
“你还好意思说当初欠债的事?要不是你欠了高利贷,我至不至于......”汪云的声音小下来,转头又看张前一眼,“......抛下小前......是我这个做妈的对不起他。”
张前还坐在原处,一动没动。
“呸!那是张铭没本事,养不起你!”汪立诚瞪圆眼珠,“还有张前那个姑,肯定也是看你现在条件好了,赶紧把拖油瓶甩给你!”
“你再说一遍。”
冷不丁地,张前竟突然开口。
他可算动唤了,抬起头来,盯着汪立诚。
胡说八道没关系,张前不在乎,但要是拿刀子捅大姑,他忍不了。——大姑日子过得累,丈夫早死,儿子也不在身边,一个人在乡下照顾张铭,照顾他。
多少年过去了,张铭进监狱,张前走了,大姑孤零零留在五台沟。孤零零的。
“哎呦。”汪立诚没想到张前会插话,吹胡子瞪眼骂:“少教的玩意儿!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你不该说我大姑。”张前站起来,几步怼去汪立诚眼前。
张前个子挺高的,和汪立诚差不多,可惜少年还没完全长开,尤其汪立诚又是猪托生,体格子上能裁张前俩。
但张前不怕他。——个没断奶的混账东西,靠自己亲姐养着,只会窝里横,尥蹶子。
“你这什么眼神?几个意思?”汪立诚对着张前喷唾沫。
张前脸一沉,突然伸手,将汪立诚推倒去身后的椅子上!
“哎操!”汪立诚吓了一跳。
“小前!”汪云赶紧搁后面拉了张前一把,“小前,对不起,我替你舅舅给你道歉。”
张前顿了顿,扭脸看汪云。汪云那表情,比哭难看太多。
张前闭了闭眼,终究是轻轻捏了下汪云的手背。
就这轻轻的一下,汪云眼泪就下来了。她这一中午,从见了张前就想哭,这回是真哭出来了。
汪立诚本来还想收拾张前,但见汪云哭得厉害,心里犹豫,最后终于咬牙、闭嘴。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踹了下椅子腿:“行,不待见我,我走!”
汪立诚出门,将门板子摔得咣当响。
张前将汪云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拨下去,从桌面抽两张纸巾给汪云,他淡淡笑了笑:“到底还是给你惹哭了。”
汪云捂着嘴,半个字吭不出口。
她几夜睡不好,想过很多可能。——张前会怨她,会发脾气,会对她冷漠,或者过分生疏......
张前重新拿起桌上的白瓷杯,去洗干净,再倒来一杯新的温水,放在汪云座位前。
然后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拿筷子,继续吃饭。
汪云:“对不起......”
“行了。你总觉得对不起,总和我说对不起,那要多累啊,咱娘俩这日子还过吗?”张前又对汪云笑笑,“妈,快吃吧,要凉了。”
......那么多可能,汪云是如何也没想过,这个被她抛弃了六年的孩子,竟这样理解她,关怀她,待她温柔。
汪云刚哭过,吃得很慢。张前吃完,从桌边站起来:“妈,你慢慢吃,吃完放着就好,桌子我收拾。”
“不用,你......”
“我出去转转。”张前自然地说,“我熟悉一下周围环境。”
汪云轻轻看过张前的脸:“下午还热呢,你不如等太阳下去了,再......”
“妈。”张前的笑脸没变,“我想出去转转。”
汪云顿了顿,声音小些:“那你去吧,早点回来,妈在家等你。”
小区环境很好,尤其绿化做得非常不错,还有喷泉。
喷泉后头架起一只展翅的雄鹰雕塑。张前仰脖子看这雄鹰,耳朵听哗哗的喷泉声,然后用手掌压了压眼睛。
他看得出汪云是个很敏感的性子,更别提她现在一门心思挂在自己身上。
无论如何,汪云是他妈妈,是辛苦生下他,带给他生命,爱他的人。
张前想对她好,却也知道有些东西并非那样容易。
就像他现在——若是不出来透口气儿,他心里那根弦就崩得太紧了。
手机来信息了。
张前拿出手机看,是大姑给他回的短信:“安全到了就好。见到你妈了吧?前进,和你妈慢慢相处,别着急,一切都会好的。大姑放心你。”
张前笑了笑——是啊,慢慢来吧。太烫会受伤,一口吃不完整锅。生活是小火,慢慢熬,慢慢暖,才有香。
拿出了手机,张前又想起自己的两块钱债主,于是他打开通讯录,将电话打过去。
和郭晗羽分开后,林既明站路边,烤着太阳吃完了两包炸鸡块。
吃饱后他没回家,而是打车去了长绫桥。
长绫桥这地儿虽然不算偏,但不属于滨城的中心地带,建筑大多老旧,越往桥头越远离中心,就越旧。
尤其长绫桥的尽头,横出一条非常宽的马路,这马路一边是家荒废的化工厂,另一边则有一排丧殡用品店。
林既明就是在这趟丧殡用品店前下车的。迎面是花圈菊蕊,成排成队,蔫头耷脑,被阳光压榨着活气儿。
林既明绕过去,来到丧殡用品店后头的一栋老楼。
红砖楼,风吹雨打很多年,骨质疏松,面相灰扑,不是好住处。
林既明走进第二个门洞。大门关上,白瞎外头那样狂放的日光,这走廊没有窗,暗得像闷夜。
感应灯也是坏的,许久没人修过。林既明借着手机的光走到走廊尽头,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掏钥匙开门。
林既明家自然是不住这儿。比起这破落户,不吹不擂,他家太有钱了。用林既明自己的话说,他亲爹林远征——这个人除了钱,什么也没有。
眼前的小破屋是林既明有了身份证以后自己租来的,租金来自林既明的零花钱——当爹的只有钱,自然也只会给他钱。
少年时常有,某些秘而不宣的念想,某些守口如瓶的心思。就像少女日记上的密码锁,林既明有这间小屋子。
他不想回家会过来,闲着无聊会过来,心情好、不好的时候都会过来。
虽然门外的走廊不阳间,似乎伸手就能薅出只鬼,但门一关,却别有洞天——
小屋大概四十平米,一厅一卫,没室。入门是一块暗红色的鞋垫,墙边立着林既明自己组装的木制鞋架。
视线再往里放——
左边一整面墙,是浩大星空。
黑蓝色的幕布铺底,点着亮白、黄灿的星,还有蓝紫的云,靛青的树影。蓝绿的荧光色勾画出十二星座连线简图。这全是林既明自己画的。
墙角有一个歪歪扭扭,树状分支的书架,书架以一种微妙的姿态保持平衡,上面洋洒着插进几本书。
除去这面墙,其他墙面贴了壁纸,壁纸是温暖干净的乳白色,有轻浅的木纹。
单人床,一张圆桌,木椅子,三样扎在一脚。
再往右边看,地上铺一大张柔软的姜黄色地毯。地毯上有嫩绿色沙包样的懒人沙发,还有一盏极富设计感的小台灯,那灯不高,灯杆子跟藤蔓一样从地上生长,坠着颗圆咕隆咚的灯球,像果实。
小屋子简单,好看。
耳朵里扎进来几声鸡叫,林既明拉开窗帘往外看。
他窗户对面那家,也是一层,住着个老爷爷,带院子。
老爷爷在院里种了不少花草,甚至还开荒种菜,小葱、韭菜什么的,都长过。
最好玩的是,这老爷爷不养猫狗不养鸟,居然养了两只鸡,因为这俩鸡崽子太吵,林既明友情赠送了它们两个诨名。
一只头上有红毛,叫“大火烤”,另一只头上有黄毛,叫“慢火炖”。
俩该被火刑伺候的孽障喔喔不停,林既明淡淡瞅过眼,拉上窗帘,将手机甩去懒人沙发,紧接着一个“大”字砸到床上。
他有点累。想睡一会儿,却被吵得睡不着。
“烦死了。”林既明翻个身。
好巧不巧,刚扔去懒人沙发的手机突然响了。
林既明啧一声,不满地下床,他坐地毯上,拿起手机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肯定是传销诈骗。
林既明随手给挂了。
可不过几秒钟,这电话居然又打了过来。
林既明再挂断。这回消停了一阵时间,大概有几分钟,林既明微博刷到一半......这号码第三次......没打过来,发来一条短信:
“不好意思,你现在忙吗?可能打扰到你了。你今天上午借了我两块钱,我想还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