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山色朦胧。
今日,黄葭照旧出门打渔。
可惜天公不作美,不过半个时辰,风雨大作,渔船在水中动荡不止。
她只好收了桨靠岸,带着斗笠,跟着山涧里的几股溪流向山脚下走。
水声湍急,青黄的坝上新泥松软,黄葭背着鱼篓健步如飞。
今日她只得了几十尾小鱼,装在篓里一会儿就半死不活了,只得赶紧去市集。
过了郊野,看雨势渐缓,天色却已不早,黄葭来不及换下半湿的衣裳,匆匆赶路。
继贤桥两边的行人来来往往,比往常要多,快到重阳了,估计这些行人都是出来采买菊花酒和螃蟹的。
几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在一边撒丫子跑开,大人在后头急急追着。两边的包子铺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像是刚出笼不久,她有些饿了,却还顾不上吃。
走到西南角的空当,黄葭放下鱼篓,刚支起摊子,便见几个人往她这边走来。
客官是几个姑娘,头戴珠钗,身着青色软缎,撑伞款款走来,施了一礼。
黄葭抬起头,正撞见那衣料上的细腻光泽,心中纳罕。
——这样的人家也亲自上集市来买菜?
为首的姑娘上前一步,说话温声细语,“我家主人不久做寿,大宴亲朋,想买些鱼肉菜蔬,不知娘子可方便?”
“方便,要多少斤?”黄葭一边与客官搭话,一边弯腰解开网,十几条鱼游入木盆中。
那姑娘面露难色,摩挲着绢帕,“我家主人说了,还要看过之后议定,只是他老人家腿脚不便,便让我等来,我等平日里也不懂这些门道,这便犯难了。”
黄葭眉头舒展,已然听出了她的意思,“诸位是想我带鱼篓过去,给老人家掌眼?”
那三人粲然一笑,“如此,那便最好。”
黄葭低头望着水里游动的鱼儿,心下起疑,这几个姑娘举止端庄文雅,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只是,从前所见县里大户出来采买的都是婆子小厮,把几十斤的鱼拎回去也是体力活,多少也会带架车来。
这几位姑娘说是来采卖鱼肉菜蔬,却连个篓都不带。
为首的姑娘看出黄葭有些不放心,便从腰间取下一个明黄色锦囊,放在了她的砧板上。
“这是定金。”
黄葭神色不定,拿起来掂了掂,沉得吓人,打开一看,不是铜板,而是十七八两银子。
她这里的鱼全卖了,也断不超过一两银子,如今这家人大手一挥,就是数倍于市值的要价。
为首的姑娘见她惊讶的模样,微微一笑,“店家,请。”
黄葭瞥了她一眼,收了摊,背上鱼篓。
云气蓬蓬然,凉风飒飒,山翠扑人眉宇,过了一桥,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湖塘。
湖塘一边栽了榆树、桑树,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
又有一座白石亭,不甚大,却有青葱树木合抱。
那三位姑娘撑伞驻足在亭子外,转身对她道:“就是这儿了,我家主人等候多时,请。”
雨水沿着斗笠周檐“滴答滴答”地落下。
黄葭犹疑地抬起头,只见那亭下石阶砌得高,一人独坐亭中,一身天水碧的云锦外袍,与浩渺烟雨融成一片。
她向那几位姑娘道了声谢,便掸落一身雨水,走上石阶。
迈过最高一阶,那主人忽然转过头来,浓眉如远山,鼻子高挺,下唇微厚,极是英气。
这张脸落在黄葭眼里,那真是“化成灰她都认识”。
王预诚见她来了,连忙揖了一礼。
“黄贤妹,别来无恙。”
黄葭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她放下鱼篓,未有二话,转身向外走去。
王预诚蓦然提袍站起,看向那个灰蒙蒙的背影,急急喊道:“待在崇安这么些年,你就不想知道外面的事?”
黄葭脚步顿住,手心里冰冷的一片。
缓缓摊开手掌,低下头,看见脚下一片昏黄错落的灯影,那是石亭里挂着的一盏油灯。
她转过身,细雨蒙蒙间,对上一双眼睛。
王预诚笑容晏晏,锦袖一扬,“坐。”
微雨旋止,密雨如丝。
湖塘外,石亭中,二人相对而坐。
王预诚提起黄泥小炉,为她倒了一盏茶,汩汩的热气逸散。
茶已经递过来,香气扑鼻,是王预诚特地买来的大红袍,对面之人却不看一眼。
他二人虽是发小,但早已恩断义绝,想当初,黄葭在镇淮楼上破口大骂,放言“老死不相往来”,闹得极为难堪。
后来,她离开市舶司,断绝音讯,如今再见,更是无话可说。
只不过此刻她一声不吭,王预诚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你我到底也是乡里亲旧,后来听闻你回了崇安老家,我是该来看看你,只是当初东南大乱,市舶司内府的人里里外外换了一遍,我诸事缠身,实在不得空。”
“不想,这一拖就拖了七年。”
黄葭斜倚栏边,仰头望着那盏油灯,“无妨,我又不想见你。”
王预诚一噎,面上仍带着笑,只是眉眼弯弯间,不见半分温情脉脉。
“渔樵之事,既费人力,又仗天时。起早贪黑地过活,很是辛苦吧。”
黄葭一只手搭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谋生计,只要不偷不抢,都是辛苦。”
王预诚面色一沉,提起烧得“咕嘟咕嘟”的茶炉看向她,“我知你心有怨愤,可那个时候,我也是形势所迫、情势所逼。”
他长叹一声,望着亭外湖光山色,眼眸微深,“说到底,你我不过一介布衣潦倒之人,只能是人家说什么,咱们便做什么。”
黄葭看向他,面无表情,“那今日你来此,也是情势所逼?”
他猛地一怔,没想到她说话这般不留情面,端起茶盏的手微微顿住。
黄葭撇过脸,不再看他。
王预诚放下了茶盏,淡然一笑。
“是也不是。洪武年间,定天下船数一万一千七百七十五艘,如今已然不足此数。例如,漕船空载返程时,载货迟延、弃逃、盗卖就比比皆是。陛下下旨,当务之急,是要重修旧船,再造新船。”
“我思量着,正是贤妹用武之时。”
黄葭轻嗤一声,“砍树的砍树,劈柴的劈柴,这些事,我干了,清江卫河的人去干甚?”
王预诚一噎,眼睛眯起。
他笑了笑,也便开门见山,“自打市舶司驻地从泉州迁至福州,琉球五年一贡改三年一贡,内府大开户牖,则将敕造近百艘远洋船。”
“只要你随我回去,一准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名扬天下指日可待。”
听了这话,黄葭忽而一笑,鸷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他的脸。
她登时站起来,大步走到放着斗笠的栏边,“那且说好,我去了是跟着何人动工?”
王预诚微微一愣,回过神来才咂摸出她这是应下了,连忙接话。
“自有家父为船工首。”
“七年了,王叔身子倒还硬朗。”黄葭神色复杂,“市舶司自泉州迁往福州,不知泉州的那些田产是不是也一并迁出去了,我还以为有地在,他们这些老人是舍不得走的。”
王预诚的脸色登时一黑,“贤妹说笑了。”
“是说笑。”黄葭突然接了话,负手背过身去。
望着兼天风雨,眸光中压抑着某种癫狂的情绪,声音却平静如常。
“我如今家破人亡孤人一个,手脚俱全,尚能做些木工,竟还要为仇雔鞍前马后,真是……天大的笑话。”
“轰隆隆!”
雷声惊起,阴沉天光下,草木摇摇摆摆,那灯影落在脚下,一片灰暗。
黄葭冷下了眉眼,戴上斗笠,下了石阶,向雨中走去。
狂风骤起,万窍皆鸣,扁舟震撼不息,系缆柳树下,几为风所断。
王预诚没想到黄葭翻脸比翻书还快,竟然戏耍了他一把。
他连忙站起身,袖袍一扬,天水碧云锦在风中翻飞。
“慢着!”
黄葭转过身,漠然看向他。
四目相对之间,身着云锦的公子眼中却多了一丝狠厉。
脸上温和的笑意业已消失殆尽,像是剥离了软烂的外壳,露出满是倒刺的内里。
他蓦然拔高了声音,“昔年你离开泉州,我还以为是寻了什么好去处,没想到是跑到这山沟沟里卖鱼。离了内府,你不过是个臭鱼贩子,有什么可清高的!”
黄葭背过身去,望着接天雨幕,一言不发。
王预诚盯着雨里灰蒙蒙的背影,眼眸猩红。
他已一再拉下脸,她竟如此不知好歹!
“我能来,不过是看在发小的情分上,给你点面子,要不然,你以为我会这样好声好气地同你说话?”
他微微哂笑,幽深的眼眸中怒火已压抑不住。
“别不识抬举,没有贵人提携,纵是诸葛在世,也不过荆钗布衣乡野苟活,我今日来是给你指条明路!”
“在山沟里打渔,到老死,也不过是个白身。回了市舶司,上上下下到手的好处够你打一辈子渔的,少要故作清高,走了弯路。”
他语气平静下来,不咸不淡,但就这几句,也听得出是从他心里说出来的。
黄葭瞥了他一眼,“以己度人,并不高明。”
她兀自走下石阶,没有回头,风声呼啸,灰布衫翻飞而起。
王预诚微微一怔,凝望着她的背影。
风雨萧萧,瓦屋欲震,雨珠积蓄在斗笠上,一滴滴落下,她阔步向下走。
王预诚冷冷道:“漕台的人已在路上,你猜猜,他们来找你,是不是跟我一个意思。”
黄葭脚步一顿,眼眸中有片刻失神,脑海中又浮现出市舶司当年清算的场面……
背后,石亭里的声音再度响起,“市舶司到底知根知底,你同我走,总比被他们带走要好得多。”
黄葭豁然一笑,袖袍一扬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