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船 第3章 第3章

高忆梅让她歇足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才通知她，说是约好了青荇娱乐的采访，嘱咐她早些做好准备。

青荇是做娱乐新闻起家，深耕网媒，一般会先在各平台放出采访视频，再整理出文字稿进行补充。青荇一向和中雅关系良好，因为是较为新兴的传媒公司，效率也比较高。高忆梅会选择青荇来进行她回国后的首个采访，倒也不算是意料之外。

方吟舟照惯例提前看了采访提纲，都是些中规中矩的问题，她稍稍记下了高忆梅替她写好的回答要点，就把这张纸抛在了脑后。

采访定在次日午后，陶桃准时来接她，一敲开门，就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心中却无声呐喊，只觉得这份工作找得真值。

今天毕竟是要上镜，方吟舟给自己扑了淡妆，又随意选了一条牛仔蓝的连衣长裙，腰间扣着皮带，便衬得她纤腰绰约，沉稳间未失俏皮。她见陶桃已经到了，就换上了一双米白色高跟准备出门，陶桃眼见着她的身量瞬间便挺拔了几分，竟显出些御姐范儿来。

这御姐范不多，却与前几日的女大学生风截然相反，陶桃内心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遵从本心，毫不犹豫地吹出一句彩虹屁来：“我们舟舟可真好看！”

方吟舟只觉得她嘴甜，于是多看了她几眼，笑眯眯说：“夸得好，多夸几句。”

她弯着眉眼，狐狸似的狡黠，陶桃被甜得晕头转向，却没忘了自己身为助理的职责，只下意识摸出手机来，小声询问：“能先拍个照吗？”

她其实应该说得更笃定些，毕竟拍摄日常和工作照存档留用几乎是种惯例，方吟舟自然不会拒绝，只依旧保持着先前的愉悦让她拍了个够。

但这样的笑容并未持续太久，等到了青荇，她脸上便换成了清浅温和的营业性微笑。

方吟舟和陶桃跟着前台引导，才刚踏入采访室，就有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迎上来，自我介绍道：“方老师您好，我是今天负责采访的记者，张滟，湖光潋滟的滟。”

方吟舟于是同她握手，笑盈盈道：“张记者的名字真漂亮，叫我舟舟就好，我还担不起‘老师’这个称呼。”

张滟马上改了口，边指引她到沙发上落座，边和她商量：“我们先进行采访，可能不会完全照着提纲来，会有一点发散，采访结束后要给舟舟拍几张宣传照。等视频剪辑完，会和文字稿一起发给高经纪人过目。”

方吟舟对此并无疑问，摄像机早已在周围架好，她配合地调整姿势，好让摄像师能选出合适的光影和角度。陶桃和张滟事先有过联系，这会儿自然而然地接了话，圆滑道：“我们舟舟当然听从安排，辛苦张记者多费心了。”

她们这边才客套过两句，采访室门口却有人唤张滟，张滟闻声望去，便看见有同事冲她招手，她只能对陶桃抱歉地一笑，匆匆走了过去。

同事看上去有些焦躁，一把就将张滟拉到了门外，小声同她嘀咕：“那个调来没几天的胡记者，刚刚说他要来采方吟舟，打发我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说得好听是打招呼，说直白点儿，就是命令她让位，去旁边打下手。

张滟出社会没几年，可在青荇还没怎么遇到这种事，一时急起来，虽然还勉强记得要将嗓音压得低，调子却控制不住地拔了高：“我都跟人家经纪人联系多少回了，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他是来了没多久，可他又不是不知道！哦前几天开会不吭声，这会儿人家都在采访室坐好了，他倒想来加塞，他什么意思嘛他！”

同事也没法子，只能苦着脸拉她的袖子劝她冷静：“我当然知道你委屈，谁不委屈啊，前两天隔壁那小琴还被抢了一次采访，气得直哭，可他跟上头关系好，小琴告过去，还不是给和了稀泥。你也知道的，胡记本来就是高薪挖来的，现在几乎是我们半个上司，保不齐哪天就升了职，你现在跟他对着干，以后万一给穿了小鞋，逼你自己离职，连N 1都拿不到。”

同事拖家带口，连劝人都带着点实际，张滟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快给气哭了，却也没法说她说得不对，但这口气卡在喉咙口，半点儿也咽不下去。

张滟这边正梗着拿不准主意，陶桃已经注意到了这边气氛不对，她附在方吟舟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才向门口走来，想要打听一下情况。

陶桃才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迎面走过来，张滟也看得清楚，只勉强压下心底的忿忿不平，又挤出个笑容，不情不愿打招呼：“胡记。”

胡记自有一副领导做派，他拖长了声调说：“小齐刚刚应该跟你说过了吧，今天这个采访，交给我就好了。”

他露出个虚情假意的笑容，又拍了拍张滟的肩膀，教训道：“你们年轻人啊，还是差点火候，得多练练。”

张滟只觉得反胃，于是侧肩避开了他的手，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附和：“自然是得多锻炼锻炼，今天不就是个好机会吗，胡记怎么也不给我们这些‘年轻人’留点机会，反倒自己抢去锻炼？”

胡记自然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知道她是在骂他，他面上闪过一丝不虞，想要继续开口教训，旁边陶桃却已经大致听明白了来龙去脉，于是抢在他开口前插了话：“您好，我是方吟舟的助理陶桃。”

她说：“摄像机已经调整好了，我们舟舟也忙得很，采访结束还有个通告要赶。张记要是没什么别的事，不如现在就开始采访吧。”

胡记看陶桃年轻，没把她放在心上，只觉得她插话插得碍眼，也就没收起他那副傲慢的嘴脸：“我们刚才已经商量过了，今天这个采访，是交给我的。”

若不是有陶桃这么个外人在，张滟险些就要把一句“谁跟你说好了”砸到他脸上。

陶桃倒看不出有多生气，她只说：“之前我们一直是和张记联系的，昨天也已经敲定是由张记来采访，现在张记人就在这儿，显然也没有别的急事，青荇这么突然就要换人，多少是有点不合适吧。”

她已经足够直白，又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明眼人都知道应当识趣地收手，没成想这胡记压根儿不是一般人，他看似是思考了一阵，然后点头道：“那还是交给小张来采，我在旁边坐镇，也好帮衬她。”

小张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他的帮衬。

但这块狗皮膏药显然一时甩脱不开，陶桃也不便再继续说下去，只怕给方吟舟平白添了个“耍大牌”的坏名声。她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又小跑到方吟舟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见她微微颔首，才又站到一边去，低头编辑微信。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到底还是由张滟掌控着主导权，虽然胡记找人搬了张沙发椅坐在一边，着实叫她如鲠在喉，但总算还是个尚可的结果。

张滟略带感激又有些抱歉地冲方吟舟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始了今天的采访。

采访是出乎张滟预料的顺利，胡记虽然一直在旁边坐着，倒也确实没怎么干预。眼看着准备的问题已经问尽，张滟心头稍稍松了口气，她正要笑着做个总结，再问一问方吟舟对于自己职业生涯的未来展望，胡记却冷不丁开了口。

他双手交握，整个人几乎陷在沙发椅里，透出一股不合时宜的闲散，面上笑容却玩味，只听他居高临下问：“舟舟现在有什么婚育计划吗？”

张滟人都傻了。

这个问题当然不在采访提纲上，也绝不可能在采访提纲上。方吟舟今年年末才满二十二岁，正是要打拼事业的时候，虽说她和普通的爱豆流量不同，就算被爆出谈恋爱也算不上是塌房，但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个应当在此时此刻被提出的问题。

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个该被提出的问题。她们是正经娱乐媒体，又不是专跑花边新闻的狗仔。

张滟有些乱了阵脚，只想示意胡记别再问下去，又想找个别的问题打个哈哈糊弄过去，没料到胡记见方吟舟不回答，又好心重复了一遍：“舟舟现在二十多岁，也是奔三十的年纪了，总也该考虑一下人生大事，想想结婚生子的事了。”

方吟舟微笑不改，她一向有礼貌，只稍稍偏过脸和胡记对视，却说：“您这就有点没大没小了。”

胡记万没料到她会答这么一句，当下有些愣住，又见方吟舟亲切问：“胡记今年多大了？”

胡记下意识回答：“四十三，一枝花的年纪。”

方吟舟“哦”了一声：“也是半入土的年岁了。”

胡记想说这年岁差得似乎有些大了，却听方吟舟认真给他算：“您这快奔五的年纪，看着也有些三高，我们就按多了算，就当您能长命百岁，那按半截入土算，一百拦一半，可不就是五十吗？”

她有些嗔怪地：“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懂规矩，跟着张记一块儿叫我舟舟？您还是叫我一声‘方老师’，‘方女士’也行，我担得起。”

方吟舟说完这一串，也不给胡记接话的机会，只满脸诚恳地问：“对了，您刚才问我什么呢？”

胡记已经被训得莫名坐直了身体，没了方才吊儿郎当的气势，张滟看他张了张口，像是还要重复那个不该出现的问题，她心头一紧，脸上却溢出笑来，截断了他的话头：“听说舟舟要和杜良骥杜导合作，是真的吗？”

张滟是真不敢让胡记再胡言乱语了，虽说方吟舟在圈内的风评是脾气好、配合度高，却不意味着她是个软柿子。先不说高忆梅雷厉风行，单她自己，如果她现在当场翻脸走人，恐怕她的粉丝知道前因后果之后也不会说她是耍大牌，只会说，这可太方吟舟了。

好在方吟舟还肯卖她个面子，只顺势应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张滟边胡思乱想，边在脑海中紧急搜索词汇，脸上还不能显出半点焦虑来。她说：“舟舟和杜导也合作过不少电视剧了，我记得最早是《锦绣河》，你的出道作。但上一次合作大约还是六年以前，舟舟会紧张吗？”

陶桃确信她刚刚在方吟舟脸上看到了一闪即逝的遗憾，凭她多年粉丝的直觉，这遗憾可能是来自于没怼够。

齐记方才给张滟带了信儿，也没急着走，她站在一旁围观，只怕张滟压不住脾气，场面会不好看，现在这个走向属实在她意料之外，她一时有些傻眼，旁边陶桃却戳了戳她，低声问：“刚刚那段，会剪掉吧？”

那边方吟舟仍端着笑：“杜导一向要求严格，紧张当然是免不了的，但每一次合作都让我有所收获，我还是很期待的。”

张滟试着追问：“能透露一下，这部剧大概会是个什么内容吗？”

方吟舟看上去有些为难：“这个还是等官宣吧……不过谭茗雪谭编剧的剧本，质量上肯定是很有保证的。”

她歪了歪头，俏皮道：“大家记得关注哦。”

至此，这场采访才算磕磕绊绊地结束了。

张滟松了半口气，见方吟舟起身，她连忙跟着站起来，上前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

她欲言又止，只用眼风去瞟胡记，胡记像是终于回了神，却不服气，只梗着脖子红着脸嚷嚷道：“问一句婚育情况，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你一个公众人物，大家当然好奇……”

整个采访室都静了一静。

陶桃手速飞快，紧急向高忆梅进行实况转播，想问问该怎么处理，却见高忆梅冷冰冰回复：没救了，埋了吧。

张滟也觉得救不了。

方吟舟没理他，只转头问陶桃：“已经跟高姐说过了吗？”

陶桃猛点头，汇报道：“高姐说了，她会跟青荇这边联系。”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方吟舟才看向胡记，和煦道：“你的好奇心跟我没有关系，我没有义务解答。我也很不喜欢你的采访态度，我不会接受你的任何采访。”

胡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还是带着些不屑，他大概是想驳斥什么，方吟舟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住嘴，她说：“你可能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露出了一点锋芒：“三天内，如果没有你本人的、正式的、诚恳的道歉，我会向中雅娱乐的高层领导反应，考虑中断和青荇娱乐的合作。”

方吟舟平静地看着他：“你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决定了青荇的命运，你仔细考虑清楚。”

胡记知道，她或许只是在虚张声势，但这声势震得他浑身直冒冷汗，说不出半句话来。张滟也无心替他搭台阶，只为青荇捏着一把汗。

一个待爆的女明星，和一个无关紧要的网络媒体，中雅会偏向谁，简直不言而喻。

方吟舟吓唬完胡记，采访室里已经鸦雀无声。她倒不在意，只是望向张滟，仍然是那副温和模样：“之前说要拍宣传照片，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