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殿。
“陛下,臣已从邓旻的江阴老家查出,他确实曾与张从武书信联系,还曾经给了他一大笔钱,证据在此,请陛下御览。”
当朝皇帝虽然歪在病榻上,精神倒还好,看完虞琇的奏折后叹道:
“小琇啊,你没跟我说实话,邓旻已经致仕归乡,他与靳端又无仇怨,为什么要买凶杀人?背后必定还有指使者。”
虞琇头低得更深:“回陛下,皇城司的职责,在于监察百官的过失言行,百官之上,诸位皇子,则非皇城司所能及。”
“朕知道你说的是谁,邓旻之女是朕给淳王挑选的正妻。看来朕还没死,江南士绅就等不及了,靳端不过奉命查处他们做海上走私的买卖,就惨遭当场刺杀。邓旻,和他背后的江南士绅,是认定朕会立淳王做太子吗?哼!”
皇帝到底还是皇帝,即使衰老,即使病弱,但几十年的积威仍在,发起怒来,便可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虞琇听了这话,心思流转,看来淳王已经触动皇帝的逆鳞。
“陛下,淳王买凶刺杀大臣,且勾结异族,使得襄川瘟疫,陛下可要公布此事,处置淳王?”
卧榻之上的老龙流露出哀伤和疲倦,掩面无奈道:“他好歹也是朕的儿子,少不得为他遮掩丑事。此事查到邓旻,就此打住,处置一批江南士绅就罢了。”
首恶不除,穆国公靳端的死亡就这样潦草收场,虞琇也不知该说什么,皇帝老了,怜惜幼子乃是人之常情。
“陛下,臣冒死谏言:韩贵妃与淳王犯下此等大错,陛下还留在韩贵妃的凤仪殿不理朝政、不见太子,是否不妥?陛下龙体有损,恰好广平大长公主回京,她医术高明,不如请她诊治?”
“朕知道你怕,怕朕被韩贵妃害了,江山尽数交给淳王。”皇帝嘴角微勾,“朕的身体是有疾病,但还没到外界揣测的地步。”
皇帝的话模棱两可,但虞琇心中豁然清明:这是皇帝和太子的一场双簧,只怕皇帝是故意装病,好勾出怀有异心的官员。而一心认为皇帝属意于自己的淳王,也不过是老皇帝直钩下的一条鱼而已。
虞琇赶往六部传旨,迎头撞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他急忙想躲藏,奈何宫道笔直,竟是避无可避。
简素的宫车并无琳琅珠玉,青黑色的车帘后,赫然是道号涵虚子的广平大长公主。
涵虚子远远地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身穿朱红锦衣,秀色夺人,便问身边的宫女:“那是谁?”
小宫女看见虞琇那张俊脸,反吓得瑟瑟发抖,眸中闪烁着惊恐,低头悄声道:“那,那是皇城司的首座虞琇大人。”
“别怕,你是我身边的宫女,他奈何不了你。”
“据说他杀人如麻,拨皮抽筋,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没人不畏惧。我也是听姐妹们说,虞大人平日里就爱拿油炸人骨头下酒,吃酒时必要杀两三个犯人作陪才尽兴。”
宫车停在虞琇面前,她似笑非笑:“虞郎且住。”
当日在太清宫,她就一眼识出“乔秀”的男子身份,但因他对仪卿并无恶意,所以才闭口不言。
谁曾想,回到京城再次见到“乔秀”,他的真实身份竟然是皇城司首座!
身为大长公主,涵虚子知道,虞琇这等酷吏看似威风凛凛、炙手可热,肆意拷打捉拿官员,实则不过是统治者手里的一把快刀,一旦失去皇帝的宠信,在官场上半点根基也无,曾经得罪过的官员就会群起而诛之。
虞琇深施一礼,面上看不出丝毫尴尬的神色。
“乔者,假也。虞郎扮作女子身份,用假姓名欺骗我的徒弟,究竟是何居心?”
涵虚子虽然不相信宫女所说的虞琇吃人肉的传言,但他二十四岁就身居高位,除了家世显赫外,必然也城府颇深。这样一个枭心鹤貌的人,留在单纯的仪卿身边,对她绝无好处。
“大长公主见谅,女子假身份不过是为了便宜行事,待日后见到仪卿,我自会向她说明。”
怎么这么倒霉,偏偏碰上她老人家?虞琇心里慌乱,生怕涵虚子会告诉仪卿自己的真实身份,偏偏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虞郎,你对仪卿的情意,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被涵虚子猜中心事,沉默不语。
涵虚子叹道:“你身在樊笼,整日汲汲营营,仪卿却天性自由散漫,两人难道会有好结果吗?不如长长久久地离开她,早点断了你的念想。”
碌碌宫车远走,虞琇却还愣在原地出神,他怎么不明白涵虚子说的道理。
仪卿选择逃婚,说明她宁可去太清宫吃山蔬野蕈,也不愿嫁到虞家安享富贵尊荣。
更何况,她还不知自己的男子身份,两人一直姐妹相称,恐怕在仪卿眼里,虞琇不过是众多好姐妹中的一个,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强忍心底的酸涩,他暂时不去想涵虚子的反对,赶往吏部和刑部下旨。
皇帝久病未愈,朝堂人心浮动,谁都想趁大位未定时博一个从龙之功。这些日子,皇帝对淳王和韩贵妃明晃晃的宠爱,大家都看得清楚,淳王想在几个实权位置安插人手,皇帝也愿意听从。
有一些还在摇摆的世家大族,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野狗,迅速倒向淳王。
而现在,皇帝的一张圣旨来得猝不及防,惊雷炸响,老油条们瞬间感觉到一丝诡异。
“上谕:原翰林学士、正议大夫邓旻勾结海盗,私心怀忿,买凶刺杀穆国公靳端,敕令皇城司即刻查办。江南士族凡有依从者,俱皆革除官职,抄家流放。凡亲王以下者,无论大小文武官员,皆可提审。”
溽热的夏日,吏部和刑部瞬间,峨冠博带、衣冠楚楚的大人们顾不上在后花园乘凉,纷纷坐上马车,到处打听上谕的内情。
淳王府后花园瑞香亭,此处四面临水,正宜密谈。
“陶先生,邓旻被父皇处置,就连江南邓氏、沈氏、顾氏、朱氏这几个支持我的当地大族也被问罪,父皇是不是发现我们的行动了?”
淳王李珏风流恣意的脸上第一次泛起愁容,斜倚在临水的栏杆上,烦恼如池塘上翠绿的荷叶,挤挤挨挨、无边无沿。
“殿下,陛下是否知道咱们的谋划并不重要,陛下一道上谕,原本依附于我们的世家大族都有松动之意。
这些人本就是墙头草,您若是不能力挽狂澜,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投入太子门下,这对咱们可是大大不利。
所以我们的行动一定要快,唤娘蛊已经备好,趁太子和虞琇来不及防备,属下这就派人投放到西山大营和东宫。等到西山军营的大部分兵士染病,太子因瘟疫去世,贵妃把持内宫杀了陛下,皇帝之位非您莫属!”
陶殷嘴角肌肉微微抽动,平平无奇的小眼睛盛满蓬勃的野心,眼角掠过一丝癫狂:
当年他参加科举屡次不中,还被诬陷舞弊,不仅师长同学瞧不起,就连父母兄弟也引以为耻,将他赶出家门。
原本前途光明的科举神童一下子衣食无着,夜晚睡在破庙,白天跟野狗抢食,陶殷本想要一根汗巾子吊死,挂在房梁上濒临窒息时却只有活下去这一个念头。
破庙老旧的房梁支撑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轰然倒塌时陶殷忽然想明白,他要出人头地,将曾经瞧不起他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他杀掉一个进京赶考、投宿破庙的书生,抢了他的银子盘缠,来到淳王身边做谋士。
淳王犹疑:“真的要杀了父皇和大哥?”
“无毒不丈夫,历朝帝王谁手上不沾血?秦皇杀赵姬二子,汉武杀卫太子,唐明皇一日杀三子,殿下是要成一番大事业的人,此时万万不能心慈手软!
殿下若是输了,陛下和太子难道会放过您吗?当年的康王谋反被贬就是例证,到时候您和韩贵妃娘娘都要引颈受戮。
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先下手为强啊!”
陶殷不顾一切的狠劲感染了淳王,他痛下决心,重重点了点头。
两人商议之际,一个突兀的女声传来。
“殿下,求您救救妾身的父亲,他好歹也是您的岳父啊!”
王妃邓葵得知父亲被皇城司处置,伏在淳王身边哭哭啼啼。
“听说虞琇那厮最喜油炸人骨头下酒,还酷爱从犯人身上割下皮肉生吃,可怜妾身的父亲一把年纪,还要葬身于小儿之口,呜呜呜……”
“别瞎听外面的谣言,你把虞琇当什么人了?”淳王皱眉,一脸不耐烦,“我虽然不喜他行事跋扈,但虞家二郎好歹出身士族,锦绣堆里长大,金齑玉脍尚且吃不完,怎么会干出这等茹毛饮血的事情?”
王妃仍是掩面垂泪,啼泣道:“就算他不吃人肉,可是进了皇城司,谁不脱层皮?
好歹把父亲从皇城司捞出来,哪怕送到刑部受审也好。妾身的父亲可是为了殿下的大计才买凶刺杀——”
“闭嘴!”
李珏一脚踹在邓葵左肋,俊美的脸上满是狠戾之色,邓葵面色惨白捂住肚子,吓得不敢再多说。
“你那不中用的父亲,做事不干不净,连买凶杀人都留下把柄,还有什么资格让我救他?不过——”
淳王俯身,捏着王妃的下巴,嘴角泛起一抹笑意:“等本王登基,会把他从皇城司捞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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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守卫森严,淳王一时半会儿安插不进去,只好先从西山大营入手。
“老钱,我从乡下搞到一批便宜猪肉,一头二百多斤的好肥猪,只要六两银子。”
西山大营的军需官老钱,此刻面戴白色口罩,皱眉拿铁签翻看几十头便宜猪肉。
“原先都是送活猪,今日怎么送来了死猪?且寻常一头二百斤的猪,怎么也要十两银,你这猪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嘿嘿。”经常往西山大营送活猪的肉贩子,往老钱兜里悄摸摸塞了几个沉甸甸的银锭。
“送活猪还要一路照顾吃喝拉撒,宰好的猪更方便些。”
老钱喜欢钱,但想到太子前几日亲自发出的军令,几个违反军令的军官都被撤职查办,万分不舍地将银锭还给肉贩子。
“可不敢收,南边襄川正闹瘟疫,太子亲自下令,西山大营严防死守,军中的肉食都要确认无病后,当日现宰杀,你这肉颜色发暗,肥膘发黄,一看就不新鲜。”
肉贩子没办法,嘀嘀咕咕推车离去。
与此同时,镇守西山大营的虞琇也发现军营中的不对劲。
虞琇的名声:古代汉尼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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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国公之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