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两人齐齐变色,靳端不仅是当朝国公,更是太子的心腹,上月才就任江南东道节度使。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竟然光天化日死在匕首之下,虞琇本能地感觉到事情的棘手。
李琮揉揉酸胀的额头,无奈叹息:“怎么样?事情一桩接一桩,真是不让人消停。”
接过贺朝贵手中密折,虞琇一目十行,速速通览全文后,似有所思地说道:“真是件怪事——”
永宁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八,天刚蒙蒙亮,苏州校场一丝风也无,江南地气湿热,兵丁们也昏昏沉沉,十分倦怠。
新上任的江南东道节度使,正二品开国郡公靳端,今日要在校场检阅武官弓马。
为了在上司面前展示武艺,江南东道上上下下的武将们做足了准备,施展出看家本领,有的将三百斤石锁举过头顶,有的驰骋于马上,箭箭命中百步外的靶心,还有的三箭齐发,直直射落靶心,围观者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场热闹的武艺比赛之后,志得意满的靳端大人起轿回署,恰遇一中年男子拦轿喊冤,靳端甫一下轿,就被这人一把匕首刺穿心脏。
江南东道的皇城司分部,自知此事重大,早已先下手为强,在刑部和大理寺动身之前,将凶手逮捕回京,现已秘密关押在皇城司候审。
皇城司地牢,两拨穿着朱红窄袖锦衣的皇城司密探剑拔弩张,恨不得吃了对方。
皇城司五品执事官钟天锡,带领刑部侍郎郭道成,手持淳王所书的上谕,要将刺杀穆国公的疑犯张从武提到刑部天牢受审。
“老刘,你看好了,这可是上谕,你敢违抗陛下之命吗?”
“钟执事、郭堂官,不管你们今日怎么说,横竖张从武是皇城司先拿的人,疑犯和案子都要归皇城司管辖。”
“刘正骧,你这是抗旨不尊,本官这就可以将你拿下!”
刘正骧亲自率人守在牢房门前,他自知辩不过钟天锡,一面派人去请示太子,一面干脆拔出长刀,挡在牢房门前。
钟天锡鼻中轻哼,目光中满是嘲讽:“老刘,你还以为这皇城司还是太子一手遮天吗?虞琇不在,你们哪一个敢跟我叫板?”
刘正骧被他一通嘲讽,心里气闷:平心而论,钟天锡说的确实是实话,当年皇帝虽然将皇城司交给太子打理,但时移世易,太子事务繁忙,皇城司的规模又迅速扩大,还是不可避免地掺进沙子。
钟天锡正是淳王在皇城司埋下的一颗钉子。
他原本是京城的破落户出身,妹妹被选为淳王侍妾后,他顺势攀附上淳王,因有几分花拳绣腿的功夫,淳王便将他安插进皇城司。
皇城司的武官和密探都是贫苦出身,对上与淳王有亲的钟天锡,都有些发怵,唯有虞琇无论资历、本事、家世都远胜于他,因此虞琇不在,钟天锡便出了五指山,肆意妄为起来。
他拔出刀直指刘正骧:“赶紧给老子让开,就算虞琇在又如何?这皇城司首座的位置,少不得要换别人坐一坐。”
“首座之位要换别人,我怎么不知?”
“小琇?!”
“虞大人!”
“首座!”
见到来人,众人的脸色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精彩极了。
虞琇的桃花眼轻轻眯起,直视钟天锡和郭侍郎,犹如看向几片秋日的枯枝败叶,虽然还在树梢挂着,但只要一阵风,就会坠落在地。
他一步步向前,逼得钟天锡退无可退,抬手主动把对方出鞘的刀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想要带走疑犯,好啊!”
虞琇眉头轻挑,幽深的眸子蕴含着比刀剑寒光更锐利的危险气息,即便被人拿刀抵住喉管,也不以为意,平静的神情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给你个机会,杀了我,你就可以把他带走。”
“冲这儿轻轻来一下,鲜血就会像清泉一样喷出来,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虞琇的手刀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轻飘飘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他身体前倾,刀刃进一步贴紧,持刀的那人反而害怕地退却,“当啷”一声扔下长刀。
“郭侍郎,皇城司要清理门户,您回刑部凉快凉快?”
刑部侍郎郭道成看见钟天锡被拿下,自恃有淳王做依仗,指着虞琇骂道:“你这贼厮,连皇上的圣旨都不听从吗?”
虞琇丝毫不理会这张纸,而是拿出一块金腰牌,上面“如朕亲临”四个字震得郭侍郎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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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琇,你抗旨不遵皇上可会怪罪?”郭道成走后,虞琇随刘正骧进入地牢。
“不会,皇上只在乎破案,并不在乎案子由谁审理,如我所料不错,这道上谕是淳王和韩贵妃向皇上撒娇求来的。刑部瓜葛甚多,张从武若是不小心被灭口,对于破案可是大大不利,等事情结束后禀明皇上即可。”
等二人来到牢房门前,看到张从武,虞琇一时噎住。
原来,他刺杀穆国公后,就被穆国公的家人随从打了个半死,好不容易被皇城司密探救下,又星夜兼程带他回京,一通折腾下来,已经不成人样。
刘正骧也是无奈,张从武受伤,寻常郎中他不敢放进来,怕走漏消息,只得从密探中选出几个略通金创外科的军医,勉强为他止住血。
牢房里还算干净舒适,张从武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浑身烧得滚烫,嘴唇发白,喃喃说着胡话。身上的外伤已经包扎好,但创面红肿化脓,明显生了痈疽。
几个军医见到虞琇,都惧怕地低下头,竟然并未听见斥责声。
他皱眉看了看疑犯的情况,挥挥手叫军医们辅助,拿出仪卿给的对乙酰氨基酚,将小白药丸给他服下,创口处,切开脓肿排出脓液后,用碘伏消毒包扎。
“药丸隔三个时辰喂他一粒,若退热速速禀报我,褐色药液每隔六个时辰给他的伤口涂一次,然后重新包扎伤口。”
虞琇返京的消息在京城官宦人家里,比鬼传播得还快。
一时间,官员们纷纷收敛自家子弟们的言行举止,拘在家中不让出门喝酒取乐,自家一些放印子钱、抢占民田、仗势欺人的缺德事也收敛了许多。
虞琇没有时间理会他们的不法之事,等张从武退热后清醒过来,他立即赶到地牢。
“我问你,自靳端上任以来,清理浮靡,搜捕盗匪,江南陋习一扫而空,你为何要杀他?可是有人指使?”
张从武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材六尺长短,阔口黑面,髭须浓密,一脸凶悍之像。
他默然不语,虞琇只自顾自说道:“你是江阴人,在江南道的军营里当过伙夫,无妻无子,只有个六十岁的老母去年逝世。有传言说,你在军中的好兄弟王安被靳端以盗匪罪杀了,你心怀仇怨才报复靳端,我却不信。”
张从武听见虞琇连自己军中好友的名姓都说得清清楚楚,一时惊诧抬头。
“王安被杀,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靳端任贺州知州,王安落草为寇,他出兵剿匪,王安战死。
可是你为何当时不杀了靳端,反而在七年后对他动手呢?”
张从武梗着脖子说道:“当时我出门做生意,回来后发现靳端身边围绕着众多守卫,才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
“胡说!”
虞琇的大喝把张从武吓了一跳,他手里的粗瓷大碗“骨碌碌”摔在地上。
“当年的贺州知州守卫再严密,也比不过校场里守卫森严,何况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堂堂节度使动手。张从武,你有多大的胆量,敢当众行凶?又是谁把你放进校场?”
张从武只是咬牙不说,虞琇拿出高浓度酒精,泼洒在他还未愈合的伤口上。
“啊!!!”
皇城司有的是不伤身子还折磨人的刑罚,张从武不说,虞琇也不着急,直等着各类精奇法子将张从武的意志耗尽,才悠悠道:
“若是说了,我就远远地放你离开。”
“是我们县的富户朱老爷,他家与海盗有牵扯,靳节度使上任以来,严禁海盗,所以朱家的生意元气大伤,他给了我三千两银子,而且买通校场看守,指使我杀了靳节度使。”
“三千两?”虞琇嗤笑:“你可知道靳端是当朝国公、朝廷大员,被一个土财主用区区三千两银子买了性命?”
张从武看起来毫发无伤,只是说话有气无力:“真是这样,他给我的三千两银锭,就埋在我家菜地里,你若不信,可以去搜。”
虞琇追问:“他何时找到你?你们在哪里见面?有没有居中联络的人?”
他捂住脑袋,头痛欲裂:“我,我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虞琇低声轻笑,柔美多情的桃花眼在张从武看来宛如修罗,“我来帮你想想。”
“你三十岁因为滥赌离开军营,表面走镖,实则做些贩卖私盐的生意,会缺这三千两银子?
贩卖私盐之余,你还好赌、逛青楼,翠香楼的一个妓女春儿就是你的相好,她为你生了一个三岁的儿子。怎样?她们的下落,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张从武已是目瞪口呆,泪流满面:“别说了,别说了。”
“是谁?是谁指使你的?!”
“是,是邓旻学士。”
张从武没想到,自己的风流债会被皇城司在短时间内查出来,恐怕春儿母子俩已经在皇城司手中,惊惧之下,将真相和盘托出。
“我在翠香楼输了一大笔钱,从海上贩私盐的路子又被堵住,喝酒时牢骚几句,被邓学士家的管家听到,说是只要杀了靳端,就给我十万两银子,还会买通狱吏,悄悄把我放走。实在缺钱,我就答应了他。”
邓旻,淳王的老师,也是淳王正妃邓氏的父亲,因年老致仕归乡。他做的事,必定有淳王在背后授意。
“传邓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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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琇,你什么意思?!钟天锡被你关押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本王的老泰山也要提审?他已经年老致仕,还被你们这般羞辱,你当真连这点脸面都不给他留吗?”
淳王怒气冲冲,也顾不上待在有冰块的清凉殿享乐,顶着暑气赶到皇城司质问虞琇。
他不慌不忙,让手下给淳王上茶,含笑打着官腔:
“殿下放心,邓旻老大人在我们皇城司,一点委屈也不会受。何况,查办穆国公被杀一案,乃是陛下首肯,特许皇城司可以提审亲王以下大小官员,淳王怎么不与陛下说说,让他收回天家成命呢?”
说到这个,淳王李珏更来气了。
不知道为何,父皇连太子都不见,偏偏一听黄贤说虞琇回京查办靳端被刺案,立即召见虞琇,连母妃撒娇都拦不住。
他还不顾病重,屏退左右,两人相谈许久,皇帝亲自手书圣旨,给予虞琇极大的权限办案。
“虞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一直看不惯我,自以为手持圣旨,就可以欺辱本王的岳父,我这就去父皇面前,告你个假公济私、党同伐异之罪!”
“李十八,你慌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莫非靳端被刺案是你指使?”
淳王李珏心虚地转移视线,拂袖而去。
京城罗家,罗世春因三女儿逃婚给虞家赔罪后,原以为从此得罪了虞昇,谁知淳王听说此事,派人找上门。
他喜不自迭,将原准备以嫁妆名义送给虞家的六十万两银子,都奉送给淳王。
淳王正缺个钱袋子大肆收购清热解毒类草药,见罗世春知机,便将这桩差事交给他,并许诺他一个户部盐道的肥缺。
自古商人做官,乃是改换门庭的大喜事,盐道这等独门生意又比贩卖茶叶赚得更多,罗世春没想到柳暗花明,家业复兴有望,连老本行茶叶生意也暂时撂下不管,一心一意替淳王做事。
听说虞琇回京,连淳王的岳父和小舅子也被抓走提审,罗世春惴惴不安,就怕他哪天上门问罪退婚之事,日夜祈祷千万别碰到这个阎王修罗。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天他去户部领盐引,正巧碰到虞琇到户部索要被囤积的清热解毒药。
经过虞琇的调查,茶商罗世春在十几天前动用大半身家,将京城周围药商手上可以治疗瘟疫的清热解毒药全部买走,还被淳王拔擢为户部盐道。
罗世春擦擦汗,炎炎夏日,厚厚的官袍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来,滴滴答答不断淌水。
他战战兢兢开口:“下官,下官囤积药材是因为听说今年药材会涨价,下官曾是个商人,买低卖高,转手挣个差价是常有的事。”
“哦,常有的事。你是说你在十几天前就预测到襄川会发生瘟疫,然后囤积居奇,刻意谋害百姓?”
“不不不!下官绝没有这个胆量,巧合而已,巧合而已!”罗世春没想到帮淳王干这一件差事,居然招惹上虞琇这个阎罗王,想到进了皇城司的官员们那生不如死的惨状,他抵死也不肯承认是淳王指使。
“好啊,现在襄川瘟疫正需要这批药材,罗世伯何不仗义疏财,将这批药材捐献给朝廷?”
罗世春是个锱铢必较、喜财如命的商人,他一心指望这批药材在瘟疫爆发后能翻倍卖个高价,虞琇这么说,比割他的心头肉还痛,捂着胸口说道:
“天干物燥,这批药材前几日一把火烧了。”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囤积居奇,毁坏朝廷物资,来人,带去皇城司关押,抄他的家!”
跟命比起来,钱当然没那么重要,罗世春当即改口,交代出药材所在的库房地点。
虞琇信口闲谈:“罗大人,你家可有会医术的人吗?”
“并无。”听他提起家人,罗世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除了与他订婚又逃婚、把虞琇面子往地上踩的三女仪卿,罗家还有什么人值得虞琇提起。
“你家三姑娘——”
果然,听到虞琇终于提起三女儿,罗世春提起的一颗心重重摔在地上,生怕虞琇追究罗家失信,还没等虞琇说完,就假装暑热晕倒在地。
“啧。”
虞琇俯视地上装晕的罗世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鄙夷:此等唯利是图、懦弱狡诈的小人,根本不配有仪卿这样卓尔不群、疏财仗义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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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川城外白河畔,罗仪卿刚刚给城外的重症病人在HIS系统上传今日的病历,蹲坐在地上歇息。
夏夜里难得有一丝清凉,晚风吹过河里的月亮,把清寒月影吹得摇摇晃晃。
盛夏、月夜、河畔、蝉鸣,罗仪卿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这几天,虽然在女医和医官们的努力下,新增的病人症状减轻,但是一日日增多的患者数量,还是令众人都感到疲倦。
仿佛是上一秒才给陈家大嫂熬完药汤,下一秒,陈家大哥的咳嗽声传来,几个孩子怯生生地说他们也发热了。
找不到传染源,瘟疫就会继续传播,无休无止的循环让罗仪卿感到疲倦,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她想,自己一定忽略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