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暄回到自己房间,从袖中摸出三枚古旧铜钱。铜钱表面泛着温润的包浆,边缘刻着细密的符文。他深吸一口气,将铜钱合在掌心轻轻摇晃。
"怎么,卫道长也会心虚?"苏以凡倚在门框上,魂体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卫暄没理会他的调侃,闭目凝神,将铜钱掷在桌上。铜钱叮当作响,在木桌上转了几圈才停下——三枚皆是阳面朝上。
"乾卦?"苏以凡飘过来,难得露出正经神色,"大吉啊。"
卫暄眉头微蹙,又掷了一次。这次两阳一阴,仍是吉卦。第三次掷出三阴,却是"坤"卦,厚德载物之象。
"见鬼了......"卫暄喃喃自语,指尖轻抚铜钱。卦象显示王官宝不仅无害,日后甚至可能对他有助益。更奇怪的是,三枚铜钱落定时,隐约有金光流转——这是极少出现的"天机显兆"。
土拨鼠好奇地扒拉着铜钱,被卫暄轻轻按住脑袋:"别闹。"他收起铜钱,目光不自觉地透过窗棂,望向正在后院打扫厢房的王官宝。
年轻和尚的动作很利落,但时不时会停下来揉一揉右手腕——估计是大少爷没有干过粗活。阳光照在他光洁的头顶,竟显出几分圣洁。
"喂,"苏以凡突然凑近,阴冷的鬼气让卫暄一激灵,"你该不会真信这卦象吧?王官宝他爹可是你送进去的。"
卫暄摩挲着腕上的铜钱,沉默良久:"我信三清爷。"
傍晚时分,道观里飘起炊烟。王官宝居然真的煮了一锅素斋,还特意给土拨鼠准备了一小碟坚果。小家伙起初警惕地不肯靠近,直到卫暄点头才小心翼翼地叼走一颗。
"卫道长,"王官宝双手合十,"多谢收留。小僧身无长物,唯有这串佛珠还算洁净。"他从怀中取出一串乌木佛珠,每颗珠子都刻着细密的《金刚经》经文。
卫暄正要推辞,突然发现佛珠上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这是真正开过光的法器。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吃饭吧。"
饭桌上出奇地安静。苏以凡飘在房梁上,死死盯着王官宝的一举一动;土拨鼠蹲在卫暄膝盖上,每吃一颗坚果都要观察和尚的反应;卫暄则时不时瞥向供桌上那个未被打开的油纸包。
"那个......"王官宝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油纸包里是桂花糕。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去买的那家。"
卫暄夹菜的手顿了顿。他记得,王振升每年中秋都会亲自去城南买桂花糕,甚至当年卫承冬把他领养回去,王振升心疼小辈,是不是也会寄来一些京城的糕点。
夜半时分,卫暄突然惊醒。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有人站在门外。他悄无声息地摸出铜钱,却听见极轻的啜泣声。
透过门缝,他看到王官宝跪在三清像前,面前摆着那包已经打开的桂花糕。年轻和尚的肩膀微微颤抖,月光照在他光洁的头顶,映出几道未愈的戒疤伤痕。
卫暄轻轻合上门,转身时发现苏以凡飘在身后,难得没有调侃。
"卦象没错,"苏以凡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沾了一滴从房梁落下的水渍,"他在哭。"
土拨鼠不知何时也醒了,蹭了蹭卫暄的手腕,黑眼睛里满是困惑。卫暄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忽然想起卦象最后的金光流转。
或许,有些人注定要在黑暗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光。
.
卫暄辗转反侧,破旧的木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土拨鼠蜷在他枕边,被这动静扰得不安地翻了个身。窗外,王官宝低低的啜泣声仍隐约可闻。
"睡不着?"苏以凡倒挂在房梁上,"要不要我去吓唬吓唬他?保证哭得更响亮。"
卫暄没接话,只是盯着房梁上斑驳的霉斑。他想起自己刚被师父带回道观时,也曾这样整夜整夜地哭——
"我只是觉得......."卫暄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当年师父拉了我一把,我是不是应该去帮助更多人。"
“哪个师父?”
“当然是白云真人,你不会以为我在说我养父吧。”
苏以凡的魂体轻轻落地,罕见地没有嘲笑。月光透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道爷,你心软了。"
这不是疑问句。土拨鼠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钻进卫暄的掌心,温暖的小身体微微起伏。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三清像慈悲的面容上。供桌上的桂花糕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一只蚂蚁正费力地拖走一小块碎屑。
苏以凡睁开眼,看着这一幕,突然笑了:"卫道长,你完了。"
"你开始相信救赎了。"
.
清晨的山雾还未散尽,青灰色的瓦檐上凝着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微微发亮。道观门前的石阶缝隙里钻出几丛野草,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斑驳的朱漆大门褪色成了暗红色,门环上的铜锈泛着青绿,被山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檐角蹲着一只石雕的脊兽,经年风吹雨打,已经模糊了面目,却仍昂首向着东方。檐下挂着几串铜铃,山风掠过时,铃声清脆悠远,惊飞了栖息在斗拱间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起,掠过道观后那棵歪脖子的老槐树,枝叶间还挂着几缕昨夜未散的香火气。
道观外墙的灰砖爬满了藤蔓,春夏时郁郁葱葱,入秋后便染上深浅不一的红黄。墙角一丛野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上滚动着露珠。门楣上"白云观"三个漆金大字已经有些剥落,却仍透着几分超然的气度。
石阶下的山路上落满了槐叶,被晨露浸得发亮。远处群山如黛,云雾在山腰缠绕,将这座小小的道观衬得愈发遗世独立。
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道观外突然传来一阵引擎轰鸣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卫暄猛地睁开眼,土拨鼠也一个激灵从他怀里窜起来,竖起耳朵警惕地看向门外。
"什么动静?"王官宝从厢房推门而出,手里还拿着扫帚,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苏以凡飘在半空,眯起眼睛往山门外望去,突然"啧"了一声:"卫道长,你家师父回来了。"
卫暄一愣,随即快步走向道观大门。还未等他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外面就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乖徒儿!为师给你带伴手礼了!"
门被"砰"地推开,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墨镜的老道士大步跨了进来。他肩上扛着一个冲浪板,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脚上还踩着人字拖,整个人散发着与道观格格不入的度假气息。
"师父......"卫暄嘴角抽了抽,"您这是......刚冲完浪回来?"
白云真人一把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哈哈大笑道:"可不是!夏威夷的浪绝了!"他随手把冲浪板往地上一杵,从背包里掏出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食和纪念品,"喏,给你的,檀香山的咖啡豆,还有这个——"他掏出一个草编的护身符,"当地巫师开过光的,说是能招桃花!"
卫暄:"......"
王官宝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冲浪道长",一时间不知该行礼还是该打招呼。白云真人这才注意到他,眼睛一亮:"哟,这位小师父是?"
"护国寺的......"卫暄顿了顿,还是如实道,"王振升的儿子。"
白云真人笑容不变,但眼神却微妙地变了变。他上下打量了王官宝一番,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脑袋挺圆,适合当和尚。"
王官宝:"......"
苏以凡飘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偷笑。白云真人却突然转头,精准地看向他所在的位置:"哟,这小鬼挺别致啊,新收的?"
卫暄一惊:"师父您能看见他?"
"废话,"白云真人从兜里掏出一包夏威夷果,随手丢给土拨鼠,"你师父我虽然在美国冲浪,但道行可没落下。"他眯起眼睛盯着苏以凡,"这小鬼身上有酆都的印记,看来还是有编制的正规鬼?"
苏以凡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干笑两声:"白云道长好......"
白云真人哈哈大笑,转身就往道观里走:"有意思!这一趟回来,家里热闹了不少啊!"他边走边从背包里往外掏东西——防晒霜、冲浪杂志、甚至还有一瓶朗姆酒。
卫暄扶额:"师父,您这是把道观当度假村了?"
"哎呀,修行修行,修的是心,不是形式嘛!"白云真人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拧开朗姆酒灌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爽!"
王官宝站在一旁,世界观似乎受到了冲击。卫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习惯就好......我师父他......比较随性。"
白云真人耳朵尖,立刻接话:"随性怎么了?你师父我当年在终南山闭关三年,现在享受享受怎么了?"他冲王官宝招招手,"小和尚,过来,尝尝这个夏威夷巧克力,甜得很!"
王官宝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白云真人塞给他一块巧克力,突然压低声音:"你爹的事,我听说了。"
王官宝的手一抖,巧克力差点掉在地上。
白云真人却拍拍他的肩,语气轻松:"别紧张,贫道又不吃人。"他咬了一口巧克力,含糊不清地说,"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我这徒弟脾气倔,但心是好的。"
卫暄站在一旁,看着阳光下师父和王官宝的背影,突然觉得,或许这就是天意——
一个冲浪归来的老道士,一个落魄的富家和尚,一个半吊子青年道士,一个酆都带编制的游魂,还有一只贪吃的土拨鼠。
这组合,怎么看都像是三清爷开的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