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亲是一个人回来的。
“妈妈呢?”
“妈妈走了。”他脸色铁青,失了魂般。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父亲的手在颤抖。
“霖霖,妈妈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要等你长大……”
为什么大人们做事总是只在意自己的想法却从来不关注他人感受?妈妈出这趟远门,难道就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女儿吗?
年幼的我失声痛哭,责怪父亲为什么没有留□□弱的母亲。
“是爸爸不好……”父亲哽咽了,他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是爸爸不好……是爸爸不好……”
…………
整个小学生涯,妈妈再没有出现。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妈妈能回来的言论已经不再相信。
妈妈没死……我自己欺骗着自己,麻木地自言自语。
父亲高大的地位崩塌,成了我眼中的骗子。
与此同时,父亲的小说创作日渐萎靡,已经到了江郎才尽的地步。
隔膜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等到发现时再回头,我们之间已相隔太多太多。
家中没有一丝生机,曾经的面包店父亲也懒得打理,在我四年级时就已关张倒闭。
面包店明明是母亲一直痴迷着的。
母亲、母亲……
我与母亲已经相隔了太久,以至于再回忆起母亲,她的相貌已不再清晰。她笼罩着一丛光芒,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在我心中闪耀。
不止一次的,我想要寻找母亲。
学校的后山,那里一片荒凉渺无人烟。
邻近的树林、公园……没有一处留下母亲的痕迹。
像这样又度过两年光阴。
父亲的小说已经鲜有人看了,网络上的他如过街老鼠,数年背负着骂名。
他创作不出好文章。自从母亲离家后,他便换了个人,曾经的风度与才华尽失,只剩下在浮世中苟且偷生的空壳。
在我过生日这天,他买了蛋糕。
他的存款已经所剩无几,那恐怕花费了他大量心力。
“许个愿吧……”他虚弱的声音传来。
我并不领情。
“那你能把我妈带回来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他才绝望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咚!”
我关门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
父亲把蛋糕推到门外。
“我想跟你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我冷漠地拒绝。
在连着数分钟的脚步声后,他砸碎了昨晚喝剩下的空酒瓶。
我感到害怕。
害怕父亲的疯狂,也害怕自己的冷漠。
也正是那天,在夜深人静时,我进入了父亲的书房。
那是他绝对禁止进入的地方,已经对我关闭了整整十年。
我想知道母亲到底在哪里。直觉告诉我,书房就是藏着一切秘密的地方。
我胡乱翻找着。
…………
我注意到一个笔记本。
虽然陈旧,却并没有落灰。
打开书橱,我拿起它。
就这样,在数年后,我打开了真相。
“木头的情况很差,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想带她出去看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木头说她喜欢看日出。”
“这几天,她的情况越来越差了,她还是牵挂着女儿。”
“不会有事的,我安慰她。”
“木头的手在颤抖……她说她还不想死,她还爱着女儿。”
“就在……就在阳光照在她脸上时……她……她闭上了眼睛……”
“我不能接受这一切。尽管我们都知道活下去的希望渺茫……我还是不能相信她就这样走了。”
“我呼唤她,紧搂着她已经没有呼吸的身躯。”
“没有回应,就这样,她死了。”
笔记本掉落在地,我无法接受这一切……原来我数年来苦苦寻找的母亲,已经不可能被找到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瞒我这么久!”
父亲看着我,眼神中没有透露悲喜。
“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大概是疯了。
“对不起。”他说。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
…………
母亲的坟墓坐落在山上。
我一路奔跑,想用眼泪淹没心中的后悔。
原来……原来……那个时候。
那不是告别,而是永别。见不到了,在分别的那一天,我就已再也见不到她。
可在她失踪这么多年来,我却未曾想到……
如果早知道……如果早一些我能知道!
青苔在坟墓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母亲的高洁在那坟墓旁萦绕。
“妈!”
“对不起……我来晚了……”
……………………
讲到这里,汤霖停下自己的叙述。
她的声音哽咽着。
“那座墓就在这座山上,他们从未带我来过这里,现在想来,是不想让我知道妈妈……”
唐威心惊。
虽然他从未听过这个故事,却莫名感到一股熟悉感,好像自己曾经历过一样。
同唐威一样,木头也对这故事莫名熟悉,不同的是,她有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她注意到汤霖的父亲在笔记中称呼他的妻子为木头……
难道那个人就是自己吗?
“能……带我们看一看你母亲吗?”
“就在这座亭子外面。看到那个山丘了吗?”
山丘离这里不远,只有20余米的距离。
可当他们翻过山丘时,这里什么都没有。
一片荒芜,只剩下绿,死亡的、永远不变的绿。
“奇怪,怎么没有墓碑……”唐威心中的不安陡然升起。
“墓碑……现在怎么可能会有墓碑呢……”汤霖惨笑着,“还是继续听听我的故事吧,用不了太久的。”
…………
那之后,我与父亲的交流愈发减少。
其实很多事情只有尘埃若定后才能拨开云雾。
当一个月后,听到外公的死讯时,我才知道,生日当晚,父亲是想让我再见外公一面。
外婆失声痛哭,哀嚎着支撑父亲才能勉强站立。
生命就是这样转瞬即逝,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我想起外公曾经给我讲过的童话。
小女孩在雪夜中冻死,可她的父亲在那之前收集齐了小镇中的光玉。
奇迹发生了,所有人在父亲倒下的一瞬间复苏,时间回到小女孩母亲难产身亡的那一天。
这一次,母亲没有死。
可惜的是,现实并不是童话。
父亲救不活母亲,也同样无法救活外公。
祈祷逝者安息,这便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当外公化作烟雾,剩下的骨灰装入小木盒中时,我感到荒诞。
一个人,只有等到他真正离开,才能去证明其曾经存在,才会被世人回想起他的往昔。
三个月后,外婆因思念丈夫与女儿,忧愁而死。
我没有错过最后一面。
她搂着我。
“霖霖,好好活着。”她的声音同母亲与我告别时一样慷锵有力。
“再见,不要太想外婆啊……”
她闭上眼睛,慈祥的微笑挂在脸上,仿佛只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