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溯回。
雁南出瑞王府,不知不觉便到永安府前。大门上头黑色牌匾上书金字:永安府。牌匾之下悬有白绫绸缎,两侧也挂白色灯笼。府门大开,门侧各站一家丁。
迈上台阶,走至门前低首示意。“不知府中可设了祭堂?小人曾受国公爷诸多教诲,感念国公爷忠勇想祭拜一下。磕几个头。”
其一家丁回:“不必。感念在心不在身。国公爷启程前曾有话,已同你们瑞王府断了往来,恕不接待贵客,请回吧。”
雁南拱手行礼道:“能否告知沐菊姑娘下落。是否随国公爷回了南境?”见那家丁并未答。又说一遍,“从前侍候娘娘......先王妃主子的沐菊姑娘。”
“等着。”另一家丁向内跑去。
一炷香后,雁南并未等来小跑着出来的沐菊。只见常府管家常安走出。
常安时至如今依旧笑迎称:“雁南大人。”
雁南拱手说:“不敢,小人已去了瑞王府官职,只白丁罢了。”
常安一挑眉头,反问道:“那不知您此次来常府所为何事?”见雁南未答,又道,“那老奴换一个问法,您寻沐菊所为何?”
雁南一拱到底才道:“在府时,小人......倾慕久矣。”
常安听后捋着胡须,目光穿过雁南却朝远处巷里看去,才说:“大人您若当真要寻,明日起早启程,出了南城门,百里亭外暮景山顶有一座胧明庵。只藏于云景山林间,怕是不好寻。大人自去吧。家主有令,老奴也不便多说了。”说完退后半步,招呼左右。
一群人呼啦啦退进门内,关上了永安府门。
雁南哪还可等明日,只紧一紧肩上包袱,便朝着西市而去。
永安府门内,一门房透过门缝窥探外头小声说:“管家,雁大人走了。”
常安问:“那巷子口的人呢?”
家丁迟疑一下,复又趴在门缝上,不停变换着角度朝着远处看。“瞧不真切呀。”
另一个家丁接口说:“若是专程跟着雁南大人的,想必跟着走了。若不是,那他听到这等消息,也可走了。”
“但愿吧。”常安站的稍远了两步,点头应着。
趴在门上之人转过头来,走到常安面前小声说道:“您怎的真让雁南大人去了?他既无了官位,该是把他捆了问个答案才对。”
“大少爷临行前吩咐的你便忘了?常姓之人从此只一个口径。若有人要查问那件事,便指人去那。沐菊自会答。旁人嘛......笨嘴拙舌,还是免了。”
......
雁南在西市租了一匹快马。便折返朝着南城门出。
侍卫挨个查看。待到雁南过时,只瞧了眼佩身的宝剑便讪笑道:“您请。”
雁南也并未多话,若是平时,只怕过这城门都不会停驻,自行骑马便过了。此刻多少心中发慌。漏夜骑行又栓马于山腰,竭力攀登。此深秋时节,落叶积土,枯枝稀疏。只庵内灯火于林丛中朦朦胧胧着遮着雾般,反倒比白日枝繁叶茂好找一些。天蒙亮时便到了胧明庵门口。
因是特殊之地,雁南只在数步之外一棵大树边上倚靠着小眠片刻,静待天明。
天还未通亮,庵内却是先敲响了钟声。
雁南打起精神揉了揉脸便正了衣冠,朝着胧明庵门口而来。随即便轻扣门环。
不多时便出来一位道姑模样的人,年岁却小。瞧着雁南道:“施主?可是于夜上山想饮一杯水饭?”
雁南回:“小人是想......寻人。她名叫沐菊。”
道姑问:“庵内的?庵内已改了姓名,弃了从前的身份。”
雁南解释:“原在永安国公府......侍候的。”
庵内忽一高声喊道:“静思!同谁说话呢?”
“师傅,门口一施主来寻念生。”门口的道姑急忙高声回着。
“念生?”雁南低声呢喃了一遍。
静思并未请雁南进门,而是同雁南说:“施主。此地之人已经了断尘缘,此前诸事已不再提起。您若要寻,贫尼便去问上一问,但见与不见还要看她的意思。”
“劳烦。”雁南低首道谢。“小师傅,我叫雁南。”不敢高声喧哗,只在门外小声的补充道。
静思却不知听未听见,只小跑着朝着前方大屋而去。
大屋旁不远处一禅房门口,有人轻咳一声。静思急忙改为缓步慢行。
雁南借着敞开的大门,看向那“师傅”。稍有些年岁,一手背于身后,面上说不出的严肃。
未消片刻,静思便从大屋中走出。
“施主。念生说‘前尘该了的已了,如今她是念生!同世间之人并非同路人。’”
“小师傅,拜托.......”
“大人!念生师妹虽说不见,却托我把这玉佩给您!”静思说完双手翻转,一玉佩奉于相托的手心之上!“还有几句话。请大人平心静气,细细听来!”
雁南接过圆形玉佩,似曾见沐菊用此压襟。一把紧攥手中。
静思正色道:“‘大人!你我本非同路人,我亦不是您所思、所寻之人。那人在南,您自可去寻,若是有缘,终能再见。若您还曾挂念着便留下此玉。若日后得遇佳人,便也算福报一场。’”
雁南不解:“何意?”
“您若不知,贫尼便更不知了。今日您是见不到了。若是得空,您不如去揣摩着寻寻。若是寻不到......得个好日子再来,说不定机缘便来了。”静思言毕轻关庵门。
雁南浑噩下山。昏头脑涨间忽见远处树影、草丛晃动,当时起了警觉。
但目光追随过去,一人影未见!
疾步下山,解开系于树干上的缰绳。才翻上马,未行多远,便见土道上纷乱嘈杂的马蹄印.......朝南!思量一下,把玉佩揣入怀中,向前追去。
......
南境腹地的沐菊一怔,拿着菜篮的手稍显颤抖,紧抓篮柄指节发白。被这炙热的目光盯得不大舒服,心虚的低下头,正看到雁南腰间悬挂的玉佩,惊讶的问:“您去过庵里了?”
雁南神情转而变得严肃。“你不是在庵里吗?那是芷兰?房里是谁?是不是王妃。”还未听到沐菊答,便先发觉周边不远处有稀稀疏疏的声音逐渐接近,拉着沐菊到身侧,拔剑以护,警惕四周。
数十人把二人团团围住。皆是寻常农户装扮衣衫,手中斧子、锤头、铲子无不相同。
雁南戏谑一句。“怎的,还未见冬日里务农的。”
“我们也未见知陷阱还来闯空门的。”
“哼,怎的会是空门呢......”雁南说完心中有些发虚,顿止笑颜。
“屋中......没人。”沐菊在旁怯怯的说。但眸子中银光一闪,却是突拔出藏于篮布中的匕首,架在雁南脖颈上。
匕首所触冰凉,雁南回头去看沐菊,眼中尽显凄苦。也正因这回头,匕首已微微擦破脖颈。沐菊显是没有预料,此刻看到零星血迹就慌了神。匕首即刻离开寸许。看到雁南瞧向自己的神情,再也不顾旁人。把匕首强递到雁南左手手中,“快逃吧。再就没机会了。挟持我。”抓着雁南左手就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雁南却是左手并未用力,匕首一下便掉地上。
“大人!”沐菊神情焦急。
雁南反倒平静,再次环顾四周,竟把已出鞘的剑扔在地上,目视前方,大有视死如归之态。“我要见她。把我引过来的人。”
人群后,走出一个人来。众人自动退后一步。那人走至最前,方才扯下素黑面纱。
雁南深吸屏气,清嗓一声也难掩惊讶之音:“您,竟还活着?那......那军报怎说您战死了?常家二少爷,智征将军,常芜。”
常芜走前两步,捡起剑来,合上剑鞘,掸了掸土。竟重新递给雁南。“此处说话不便,跟我来。”
人潮不用吩咐,自动散去。
沐菊也捡起匕首,扔进篮中。
雁南接过剑,却看常芜已转身去往民宅,全不顾自己。拉着沐菊随后进到屋内,侧身站于门口,门虽带上,仍留有夺门而出的冲动。
沐菊放下手中篮子,顾盼左右,燃起屋中烛火......令原本昏暗的房子渐明。
雁南目光随常芜脚步随视房内。屋中深处只一土炕,墙边立一深柜,炕前有一烟囱状的粗管子。管下有一炉子。炉内满是炭灰或是煤灰......常芜在房绕了一周,终立于炉边。
“是您故意引我来此?”雁南率先发问。
“当他们把信递到我手中,我便知我面目暴露了。”常芜从袖口中拿出相折的书信递了过去,“他们早想除了你,是我执意留你。如此也算还你曾救我常氏人情罢了。你身后的瑞王府兵训练有素,实不好甩开。只有把你引往我熟悉之地,不觉便偏远了。”
“雁南汗颜,不曾救过谁,不过遵从内心罢了。”说罢伸手接过书信。手一抖便展开书信。其实早有预感,但还是不死心的低眸一扫。确是找驿站递回瑞王府的那封书信,其中言明:见一面容肖像府中日前仙逝之人,一探究竟过后便回府复命。
常芜看向沐菊。沐菊似感,过来起着炉炭......常芜兀自接过,自行起炉。
嗞啦之声渐起。
书信原本便无几个字,雁南趁机思考,常芜也知,没有打扰。
“官道都敢拦截......怪不得二少爷您......能在众目睽睽下失踪呢。”雁南毫无避讳说出,却又改口,“常氏当真厉害,能够培植这么多高手。方才那都是个中好手,单一人只怕我都未必打得过。虽不同整备大军,但若各中有出类拔萃的,局势也会瞬夕逆转。大公子若见您还在,至少得些欣慰。”
“是。果然看出瑞王府同我那兄长交好了。自己陷入这般田地了,居然还想着他呢。只这山高路远单派你前来增援!瑞王府真讲情谊呀。”斜眸打量一下雁南,见他稍转手腕,剑转身后。“我常年领命驻兵,就算赤手空拳,未必打不过你。”
雁南自顾说了一句。“世上竟有这般相像之人!”
“像吗?”常芜说完低头瞧着炉中忽起的灰色烟缕深深叹了口气。
雁南木讷的点了点头,却连右手都背过身去,摸上剑把,口中说着话语转移视线。“怎会不像?臣原以为娘娘同常大少爷的眉眼已经够相似的,却不曾想娘娘同您......若不是男女有别......”
“就算世人皆分不清,可家里人却能分清。”常芜话中似有无尽感慨,“血脉确是神奇,同宗同族亦会相貌相通,况一胎所出呢。”
“一胎?智征将军您同娘娘是双生子?龙凤胎?难怪如此相像。可我们爷同大少爷素有往来,臣也常往常府,怎的......从未听闻。那时大婚,您驻守南境,也未来观礼。”
“世人不知我二人多少着些刻意。虽如今多已开化,可也有封闭愚昧之处,觉得若出双生便是不祥。南境虽闭塞,但见多了便也无之所谓了。”
沐菊双手提着一个巨大铜壶,从内院进屋时险绊一跤。
雁南眼疾手快,加之本就关注内院动静,此刻见沐菊险些绊倒,急忙两步跃过来接住水壶。扶住沐菊。
可壶口倾斜,洒出去半下冰凉井水。雁南左手袖子湿了大半。
“瑞王府历经一遭,怎的还是这般毛躁......平地竟也能摔。”常芜故作责备,却发现方才雁南还左手持剑,此刻却是右手抓着剑把,以剑身挂着壶手。
“无碍。左右铜壶也摔不坏的。人无事便好。”雁南说着收回左手并甩了甩袖。见沐菊通红发肿的手,不假思索左手覆盖其上。所触极度冰凉刺骨。
沐菊仿佛被烫一般,急忙松脱了手,更甚退后一步。
常芜瞧着沐菊模样浅浅勾唇。手下扒着炉中煤炭,炭火钻出星星火点,逐渐燃起。“我爹娘也不想因双生之事,不幸家中有个万一,会把这由头归结于我二人身上。我又非嫡长子......家中所有便都由我兄长担着。”
听到常芜说话,雁南重转过身来。左手一提壶把重递还给沐菊。沐菊接过铜壶时雁南才说:“将军。臣饮一口井水便好。不必劳烦了。”
常芜微一凝眉,便笑道:“好。”
沐菊先把壶身放于铺满褥子的土炕上,在从深柜中拿出杯盏,这才满上。复又递给雁南,抬眸正四目相对......
“咳”常芜轻咳一声。
沐菊急把茶盏塞到雁南手中,又倒了一杯才端到常芜眼前。常芜并未喝,只稍一侧头。沐菊会意,拿着杯盏站到常芜身后。
雁南左手持盏,右手持剑向上一抬杯托,便一口饮尽。盏口渐离时,才忽的反应过来此刻右手剑重量不对。借着放盏一瞧,右手握的并非剑身却是剑把。井水镇的牙齿打颤,甚至头都发蒙,借左手扶额也想让常芜目光重凝于上,莫要发现自己的小动作方好。
常芜只看眼前炉炭,似未瞧见。
反是沐菊即刻含笑。“大人......哪有人冬日喝井水的。奴婢还是砸了薄冰打上来的呢。”
“见笑了。”雁南略显局促,急忙便把双手背到身后。左手再次握上剑身。以备宝剑随时出鞘。
常芜尽收眼底,忽的敛了笑意。虽还瞧着炉炭,但神情已起了严肃。“不怕走不出这里吗?毫无顾忌的便喝了水。”
雁南淡淡一笑。“若真是她下毒,走不出这里便也罢了。外头那么多高手亦是插翅难飞,若他们要泯灭痕迹也非难事......借将军一句话,您赤手空拳,我未必不能搏一搏。”
沐菊似有些感动,眼中微有些晶莹。可雁南下半句话出口,就收了笑容只轻蔑一瞥转而看向地面。
常芜表情未变。“也对。你是想可为则去为。我遂不关注贵戚。随即我便找人查了你的过往......你是那场逆案的余党。因为年纪尚小活了下来。宫中几年实在不易,能活着已是万幸!此刻辞去瑞王府是为去南境建功立业?总不会是信了民间传的,我父亲弃文从武一举成将的鬼话吧?”
雁南握剑的双手关节已有些发紫。不甘的反驳道:“有国才有家。若是国都破了,流离失所,哪还有家呢?将军您一直驻守边境难道不知何为忠孝?”
“哼。忠孝?”常芜听到这话却是把那铁钩子一下插进炉子深处,炉中炭火发出了“唦啦”一声。“一桩普通的案件,却被有心之人设计牵扯进了那么多朝中大员,最终演变成了逆案。多少文官谨言被贬黜被罢官、流放的......我常家上几代都是文臣,没什么壮举,可敢说几代人皆是为国尽忠,也是满腔热血,宁学古人死谏尽忠,不做贪生怕死之言。我祖父也冒死进言了。被关在宫中几日,大病一场,靠我外祖父才救过来。后又被同僚针对,最终只剩叮咛我父不可胡言,便辞了官。我父也身为文官,觉得必得尽心。为保忠孝,持着满腔愤懑投了军。可如今呢?得到了什么!”
“您的常氏仍是戍边的一方诸侯。近边各县尽听调遣。也算保住了日后的辉煌不是吗?”雁南说完却是觉得头有些发沉。
“双亲、嫡妹、那些兵士将卒,我都视为家人。如今我家人骤亡,要这辉煌何用?”常芜十分激动,胸口急速起伏。
“王爷也很自责,臣能感觉到。将军。臣听过一句话:这世上无人不冤。尽自己所能,但求一个问心无愧。”雁南回。
“无人不冤......问心无愧......我倒有一个疑问,宫中罪奴都被关押在哪?永巷?就算你们当时是孩童,分派的差事不算重,但横穿后廷去御花园之地杏雨亭。为得什么活计呢?那边空荡,人也稀少,是为修剪花枝还是修补荡秋千?”
见雁南久未说话,常芜继续说:“当时你们只一心求活。至于是否设计救了当时还是七皇子的瑞亲王,如今尚不可知。但你们通过那事脱了罪奴身份倒是真的。能活命了,然后呢?揣摩上意、奋力当差。得济之后呢?西知那一族还有活着的人,可你没有。日后只要你荣耀了便可重续你家族的荣耀。”
雁南的牙齿微微磨动紧紧咬合,眼睛渐渐充血。
“当一个人有了抱负事有所成稍可立业后,便会寻求家室,当一切都齐备了......是否也会开始打着忠军报国的旗号了!激动了?怎的问心有愧了?”常芜低眉浅笑,再次拿起那铁钩。却因方才扔到炉中,此刻离炭火太近,以致手也被炭火熏染。“嘶”
“二少爷!”沐菊一步上前来瞧。便把手中茶盏缓倒红处。倒尽后又急忙要去土炕边取铜壶。“二少爷,您把手浸在里吧。能止些疼......”
雁南却是突然发难。左手先把铜壶推向常芜处,再向前一探一抓便紧扣住沐菊双手手腕。稍微向上用力那么一带,顺着劲把沐菊拉近一转,便把沐菊双手反剪在脖颈后。拇指一推再把佩剑向上一颠,剑鞘抽离稍许,正好卡在沐菊脖颈不远处。
铜壶重重砸在地上,只咕噜了半圈便停在地上。此间水中再洒大半。
待沐菊反映过来时,已经被制住。晃动了一下肩膀挣脱不得。
常芜见状丝毫未有动弹,只停在原地。拇指、食指一捻便把双手背到身后。
雁南这般动作之后反而更觉头脑发涨,大范围的晃了下身子,连带着沐菊也是。怕伤沐菊,急忙再一颠剑身,收剑回鞘。拇指却还抵着,准备随时再行出鞘。
沐菊问,“大人您怎的了?我并未做什么手脚呀?想是您喝的井水受激了......”
“抱歉。”雁南在沐菊耳边轻道。
“制住她意欲何为?她一位弱质女流,有什么尽冲我来。”常芜说。
雁南思虑着,良久才回:“将军......放我离开。”
“我从未说过,不放。”常芜却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让你走了。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拦你。可以走了。”
雁南在沐菊耳边说:“沐菊。跟我走。”
常芜听见了却似没听到。
“沐菊......”雁南急忙又叫一声。
沐菊说:“大人。你自走吧。二少爷说过的话便不会反悔。”
“你呢?我来就是为你。”
沐菊略有迟疑仍是说:“大人,我叫常沐菊,生是常氏人,断不会随你走。”
“我如今已脱离瑞王府,你可知?”
“知不知又如何?常氏救我于危难,养育我多年,绝不可背弃。”
雁南缓缓松开手,兀自站了很久......久到沐菊回身看着雁南,久到沐菊已重回常芜身旁。朝着常芜跪了下去。手拿着剑身平行于地。“臣。白衣,雁南心仪常沐菊已久,请常二少爷成全。”
“你当真心仪的是你眼前之人?”
“是!”
“可她身契不在我这......你求我也无用。”
“白衣愿,前往镜城,求国公爷成全!上刀山、下火海义无反顾!”
“她身契不在常府。”
雁南抬起头来,似是没听懂。
常芜补充说:“甚至没有身契一说,平民一个。我们常府虽不敢说当亲生女儿一般,却是从未当做奴仆。既无身契,嫁丧婚娶全凭自己。”
雁南眼前一亮,转向沐菊,才要说话。沐菊却是“砰”一声跪在地上。
“沐菊有愧,多年来承蒙常氏养育。却妄为一场信任,在瑞王府丢了小姐......”沐菊用袖子擦擦鼻尖。“二少爷此行凶险,沐菊再不愿贪生怕死。”沐菊拿出自己那枚玉佩,抚摸着上头雕刻的字,却是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宁为玉碎,决不为瓦全!”
常芜居高审视着沐菊,而后蹲下身子捡起玉佩。玉佩被坚硬地面磕出一道浅浅裂痕。“平安喜乐......方才我都恍惚了,现在眼前之人是不是你......真不枉费那死丫头疼你一场。你也说我此行凶险。已无法再在前替你挡风遮雨了,你还是同雁南走吧。无论是继续南行回镜城,还是随他回瑞王府,或是你们寻一安稳处自行生活,都可。”
雁南问,“将军......要去哪?”
常芜目视前方,气沉丹田,声音压的极沉。“忠君,报国。”似斟酌良久,“外头那些人是我的人,却不是常家人。是听我命令的人,却也是看守着我的人。常氏若真有人,一早便会调往镜城驻守,也不会白白牺牲那么多家人。我也确是失踪。且后仍会,失踪。能瞒过我兄长,瞒过那么多人。就在南境交战之地从死人堆中把我刨出来,一路跋山涉水直捣京城,拖着残伤的我......哼。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他们满身武力却不守城?反而去做这些?如今我也大好了,却也不让我守城了!用家里乃至满族中的性命威胁我。”
“?”雁南只剩满腹的疑问。
“陛下问我,我父不过几场厮杀,为何能得格外提携?我也不知如何答。陛下却自答了。他在寻一个契机。南境递的请功名单上有我父之名。契机出现了。雁南。你和西知亦是契机。想想你们当年之事,怎就那般容易脱了罪?西知家族刚递上去平复证据,京都府尹就那么轻巧的翻转过来?就因是七皇子近臣、七皇子问了一句?”见雁南面上凝重,稍作停顿,“话说回来,也必得自己做出建树来。成有用之人,才不会弃之敝履。否天下诸般人等,大不了再寻一扶持嘛......这就是陛下,当今在位者,给我忠君爱国的理由。”
常芜再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连同那玉佩一道递给沐菊。“既有人替你筹谋了,不如替自己活一生吧。”
沐菊双手接过,改为跪坐。玉佩放于双腿之上展开信纸。双手不住颤抖。
上书写:需查,春至,雁群自南归,群飞余几只。今日落于院中一只南雁,时而带些和暖之气。有意小心饲养之,却恐鹰啄之险!想来十年前那鹰啄燕群之事,只怕飞禽皆心有余悸。但事过良久,如今燕群归巢也该缓缓复之......想来无碍,顿生喂养之心。雁却并非家禽,如今只在院中辅之食饵。若落于院,甚美,若雁无意留,需断。欲附娘亲于近京郊外那百亩良田增色,虽离秋日尚远,但无赏菊时现种之理,只盼秋至。思量之后却又惶恐皆种万寿菊令旁花失色。还请家中定夺。需明,府扩槛高,若不佐以丰厚庄.嫁定要受屈。
沐菊面色潮红,把信紧抓手中。“沐菊哪也不去,就跟着二少爷!更不要那良田。沐菊什么都不要了,不要。”
常芜仿若未闻,只道:“安叔早已安排妥当,待你得空或遣人去都成。去过一下文书。买卖田地的一应钱银、税务常府都会出。不必怕人说闲话。田地,还是落在你名下的好!常家嫁女,总要出些嫁妆。这是苒儿的心意,那庄舍里还有些旁的,那是常家的份,不多,是份心意。”
沐菊的泪滚滚而下打湿了信纸斑斑痕迹。
常芜转向雁南说:“我要你发誓!日后......”
雁南没等常芜说完,立刻会意。
“我,雁南在此立誓,日后定真心待沐菊。”
“眼前女子。”常芜更正。
“是,日后定真心待眼前之女子,尽己所能,性命相保。决计不叫旁人动她分毫,除非从我尸首踏过去!若日后得幸腾飞,也记糟糠之妻绝不下堂。”
“哼。你包袱中少说千万银两,就叫吾妹与你食之糟糠?”
雁南稍作一怔,即刻改口:“家中银钱日后尽归于她。家中之事,她说一不二。若有违背,日后......魂飘无冢归,尸残无人寻。”
常芜头稍偏向后院一下,“我同沐菊讲几句。”
“是。多谢.......二爷!”雁南朝着后院而去,院中空荡,似隐隐能听房中说话之声。
常芜说:“别哭了。日后好好活!常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替还活着的人考虑。若是日后你们,回去了,也要记得,既跟了他,就别记着那些恩怨了。我们都放下了,就放下吧。改个名字吧,先在这安脚,待你们平稳了再想前程,总要为你们日后的孩子考虑。如受了屈,随时回家。不必顾虑旁的。常家再不会做出嫁女如泼水的事的。”
“二少爷,您别这般说。常家从未那般。小姐知道的。小姐定明白......”
“行了。如今,长命百岁、平安喜乐都有了。日后祝你福禄双全!”常芜说完突然出手,在沐菊后颈一捏。
沐菊向侧面昏睡而去。
雁南正欲附耳细听,忽见常芜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不自觉紧握剑身,发出“咔哒”一声。
“此房无主,先在此住下。你是聪明人,日后前程、性命自选。若她日后也消失的不明不白,我常府定会上门讨要说法。毕竟你不是那般皇亲贵胄,我常府也是爵位之家!不容人一再欺辱。”
“那,二爷您是回?境城吗?”
“智征将军常芜,从未离开过镜城.......早于那场大战,尸骨无存了。陛下已在战报上红字御批,知。”
“那......”雁南还欲再问,常芜侧身突然一甩袖口,一把白色粉末直朝着雁南面门而来。雁南下意识屏息,袖子捂住鼻口已经来不及了,意识渐渐消散便倒了下去。
......
雁南先行醒来,宝剑在手、行囊在旁。稍觉奇怪,自己不是把行囊藏匿起来了吗?后来一想自己行踪他们早知,只怕一举一动都十分了然。
转头看到炕上躺着沐菊,且炕上已烧的暖暖的。屋中再无旁人,不免十分庆幸一切是真。
看到沐菊手中还攥着信纸,忍不住抽出瞧着。却见上头所说极其隐晦,再想方才沐菊口中提到的京郊嫁妆,只怕长寿菊就是沐菊,那雁便是自己。
默看几遍,烂熟于心后又小心塞回沐菊手中,生怕她突然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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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常芜蹲下身子,用手硬生生抓起一把土。瞧着那土再从指间滑落。
这里风沙似乎太大的缘故,这土都不是土,反倒更似沙。
已经绕过了镜城,从另一个地方过境。此地脚踩的还是自家国土,往前便是南国了......
风沙渐起,吹飞了手中最后一捧土......
从前我总想,为什么要当这个将军?守在那破城墙不能离开半步。困在南境之地,外头山高路远海阔天蓝,都与我无关.......
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设这个局,明明常苒已无法回来。自己也无法再回来。或许便是想让这世间,还有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曾活着,将为了这个国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