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絮三天两头来找纪非言,这次一来,又打算赖着不走。他耍赖皮似地说:“叶哥,拜托你,收留收留我。”
叶之助的目光落在纪非言身上,对方正往茶水往嘴里送。茶杯是木质的,热气升腾,虚挡住纪非言的下半张脸。叶之助的视线定在纪非言眉眼。纪非言放下茶杯,望着叶之助,并没说话。叶之助会意,是让他决定。
一般不拒绝别人的叶之助说:“好。”
白絮乐得跳起来。
白絮一拍大腿,非要请两人吃饭。叶之助忙推却,火速坐到位置,就着桌上的书继续往下看。看了几秒,他倏然一顿。
这是他桌上的书?
叶之助翻开书封——《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不是?
叶之助感受到一道独特的目光。回过头,纪非言正站阳台上看他。
“……”
“对不起。”叶之助忙把书翻回上一页,起身时还险些儿把身后的椅子撞倒了。好在纪非言及时上前。
“没事。”纪非言说。
白絮踅身,拉着叶之助往外走:“走吧,叶哥,请你吃饭。”
“不用了。”
“不,要的要的。”
“真不用。”
“真用。”
“……”
架不过白絮的舌灿莲花,叶之助到底还是点头了。三人穿过流苏大学一排排的香樟树,越过虫鸣,越过暖风,最后抵达校外一家火锅店二楼。白絮特地给纪非言腾出靠窗的位置,叶之助往纪非言对面一坐。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不速之客却逼着两人张嘴。
有人跟他们要微信,纪非言瞧着那群人,目光中没有情绪。有人读懂,拔腿要走,却被逮了回来。纪非言说:“不给。”
语气里没有半分嫌恶,也丝毫不强硬,相反,平静如水。众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作鸟兽散,无一人再上前。
倒是叶之助,被缠得头疼。他本就不擅长应付这种事情,也做不到像纪非言一样直白。好在白絮替他解了围。
白絮说:“叶哥,你有女朋友吧?”
“没。”
“诶!”白絮一抖。
“怎么了?”叶之助问。
“没,”白絮挠了挠头,嘀咕道,“我怎么好像见到过。”
“原来你见过至善,”叶之助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白絮讶然:“……她在追你?”
“算是吧。”叶之助回答,一道奇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头望去,纪非言摸着杯边,眼里的光,细细碎碎。
纪非言率先把视线转向窗外,叶之助偏头,继续和白絮对话。
接下来的等餐时间,纪非言都在看窗外的街景。白絮老八卦了,抓住叶之助唧唧歪歪。
直到上了饭菜,叶之助的耳朵才稍微消停。
纪非言起身,去拿了双新的消毒筷。趁此时机,白絮给纪非言倒了杯温水,也给叶之助倒了杯。
看着纪非言把温水喝了,白絮又笑着给他倒了杯。
“哥,别等它冷了。”白絮说。
纪非言微微点头。
叶之助误把蘸水当汤喝了,脸上一臊,观望一眼,又轻松地吁了一口气。
一顿饭过,白絮围着纪非言转,问东问西。最后纪非言不堪嘈杂,先走了。
欢乐场美不胜收,白絮轻而易举就被迷住,非拉着叶之助在流苏大学周边逛。周至善的电话在此时响起,白絮自动跳到路边,蹲着不动。
叶之助笑了笑,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清亮的女声:“之助,你现在在哪儿?”
叶之助说:“校外。陪朋友到处逛。至善你呢?”
“我在寝室,正考虑要不要出去吃个宵夜。”
叶之助举头望了一眼,乌云好像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他说:“至善,那你得快点决定了,外面要下雨了。”
“好。”周至善“唰”地掀开帘子,赤着脚踏上床边的楼梯。她把手机夹在脖子和脑袋中间,“咔——”
“至善!!!”叶之助喊。
电话那头缓了三秒,尔后传来笑音。周至善说:“没事的之助,你不用担心。我现在要去吃夜宵了。之助你也早点回去。”
叶之助无声叹一口气,答道:“好,你当心点。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嗯。”
挂断电话,白絮立马凑过来,笑得贼兮兮的。叶之助说:“是她。”
白絮点头:“叶哥,给我讲一讲你们的故事吧。”
叶之助认真想了想:“其实没什么故事。我跟她初中就认识了。”
“那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我不知道。”
白絮掐着下巴,从鼻梁往上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自上而下打量着叶之助,最后一拍手臂,问:“叶哥你喜欢什么样的?正好我明年就高考了,到时候那些女同学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不用了,不用,”叶之助摆手,“我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好吧。”白絮焉了下来。
两秒后,白絮又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他拉着叶之助跨进一家店。羽毛球拍、乒乓球拍、网球拍、棒球棍……
足球、篮球……
看见地滚球的那一刻,叶之助怔了一下。他第一次在店里看见这种球。
白絮相中一个篮球,问了价,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叶之助笑了笑,给它买下来,送给他。
白絮忙说:“谢谢叶哥,到时候奖学金下来了,我还你。”
“不用。”叶之助说。
“不,还是要。”白絮指尖顶着篮球,另一只手戳它一下,篮球立时高速旋转。
“嗯。”叶之助拿他没辙。
有了篮球,白絮都不想逛街了,嘱咐叶之助照看他哥,就回去了。
叶之助望着他的身影穿进风里,又逐渐消逝,最终没了影儿。
天空中下起了雨,纷纷扬扬的,落在发上、肩上。
叶之助撑开黑伞,走过十几个路灯,走进校门,停在十字路口。
往右,是寝室。
叶之助往左走,穿过香樟树,与枯槁的流苏打了照面。他走在流苏桥上,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时光在留声机里摇曳。
行至桥尾,叶之助的双眼被一抹白吸引。
衣白若雪的纪非言正倚在栏杆上,抬头,凝视着远方的天蒙山色。
叶之助站着,无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纪非言回过身来,问了一句“有事”,他才恍然回神。
叶之助说:“没。”又举起刚在桥头收好的伞,问:“要回寝室么?”
“不了。”纪非言再次把视线移向远方。
叶之助敲一下木质长椅,把伞放在上面,说:“那你要回去就撑这把伞。给你放这儿,我先进图书馆了。”
说完,叶之助也不管纪非言的答复,径直越过对方,进了图书馆。没带图书卡,他让周围同学帮忙扫一下门禁,才总算正式入馆。
在叶之助身后,是遥望着漫天飞雨久久无言的纪非言。纪非言连眼皮也不带眨,俨然成了一幅画。路过的人为他驻足,要联系方式,其中不乏死缠烂打的。沉默是他的唯一答案。
人走了一批又一批,纪非言始终不曾移动半步,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远方的天空。
他总这样。
叶之助出来,纪非言还是背对着他的画像,不过眼底闪过一缕微光。纪非言低低说了声“傻子”,才拿起伞,一步步走到图书馆前。
叶之助一惊:“你一直在这里?”
“嗯。”纪非言把伞悬在他和叶之助头顶上。
叶之助现在才发现,纪非言还比他高一点。以前或许是纪非言在他眼里太孱弱了,以至于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叶之助扫了眼刚才纪非言仰望着的天空,灰蒙蒙的,好像随时会压下来。他摇了一下头,问:“一直站着,看同样的景色,不觉得无聊么?”
“还行。”纪非言说。他咳嗽了几声。
叶之助拧了一下眉,直勾勾盯着纪非言:“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纪非言摆手,淡若清风的声音融进无边夜色。
叶之助依旧攒着眉头,说:“那我们快一点,你回寝室吃点药。”
“咳咳咳咳咳……”纪非言虚掩住嘴唇,“嗯。”
接下来的路,纪非言时不时地咳嗽,仿佛肺都要咳爆炸。叶之助听得揪心,回寝室就联系白絮,白絮跟吃了炸药似的,一下子就燃起来,想往这里赶。叶之助连哄带骗,好说歹说,才勉强稳住白絮的心绪。
把手机息屏,叶之助一下子从墙上滑落,蹲在地上,嘴里喃喃着:“治不好了么?”
他一直这么重复,眼里的光愈发暗淡。
走进寝室,看见纪非言正把一个药瓶往垃圾桶里扔,叶之助怔忡片刻。纪非言抬眼,也看见了他。两道视线就这么交汇,没有任何阻拦。
这一次,叶之助清楚地看见纪非言的迷茫,就藏于眼底深处。
转瞬即逝。
但叶之助笃信,它一定存在。
叶之助的声音打破沉寂:“早点睡吧。”
“嗯。”纪非言的音色有些沙哑。他脱了鞋,上了床。在途中,叶之助看到,他扶护栏的手在抖。
鬼使神差地,叶之助扶着纪非言抖过的护栏,上了右边的床。掀帘时,阳台的风刚好灌进来,叶之助的目光伸向纪非言床内。大片大片的白色。
像医院病床。
——刚死过人的病床。
闻到死的气味,叶之助一急,掀开纪非言的帘子,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