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金 第6章 第 6 章

博夫人向来相信自己丈夫的判断力，果然，第二天，门上就送来了几张新帖，其中一张帖子上，落款赫然仍是：曹国大王子仁。

看着这张帖子，她瞬间下定了决心：这次，哪怕是她亲自押着，也要把博彤押去赴约。

“去请表姑娘过来。”她沉声下令。

过了一时，博彤来了。一身家常衣裳，也不做修饰，就这么来了。自从上次博彤转身就走之后，博夫人一连几日都没有见她。

她一言不发，冷冷让人把帖子给博彤递了过去。博彤接过看了一眼，又合上了。博夫人见了，只觉得气血一涌，但她这次没有轻易发火：

“你姑父昨天回来说，那曹国大王子在大街上半道把你姑父拦了下来，今天，就重新又下了一张帖子过来。你说吧，这张帖子，你打算怎么办？”

她这是先礼后兵的问法，如果博彤还是不懂事，那就别怪她拿出强硬手腕来。

博彤微微一笑：“姑姑的意思，我给姑父添麻烦了？”

博夫人忍不住眉头一跳，正要开口，就听博彤说：“既然如此，那就去呗。”

博夫人再也忍不住，只觉得自己的一点修为被博彤气得粉碎，她蹭地站了起来，柳眉倒竖：“你不用去了！我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回头说起来，倒说是我逼你，我担不起这个媾卖侄女的罪名！你且回吧，以后我再不会管你！”

堂上一时出奇安静。博彤双目微垂，静静站着。博夫人越想越气，张口就喊送客。仆人走了过来，请博彤离开。博彤不动，她看着姑姑，忽然抬手深深作礼：“姑姑，是我想岔了。您别生气。”

博夫人满腹气恼，背过身去。仆人躬身在旁，等着博夫人的下一步指示。许久之后，博夫人终于一抬手，仆人退了下去，堂上又只剩下姑侄二人。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你以为我真想拿你去攀高枝，拱你去做什么王妃？没必要！就算是为了博家，左有你阿姐这个王后，右有我这个丞相夫人，完全足够了！你做不做得成王妃，你嫁给什么人，对我，对整个博家，完全没有影响！”

博彤默然不语。

“可我还是苦口婆心，甚至忍着气，反复劝你。我是为了谁？是为了你！如果你自己不为自己考虑，如果你不亲自把你的人生抓在手里，等着你的就是你父亲的安排。你父亲的安排，说到底就是你那好继母的安排。你觉得，以你这几年把她气得七窍生烟的本事，她会怎么给你安排？

我告诉你，只有两条路，要么嫁远，要么嫁低，甚至再狠一点，把你嫁得又远又低。到时候，我们就算想帮你，也鞭长莫及。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替你安排之前，自己觅得一个良人。不一定非要王孙公子，但你自己选的，一定不会比你继母为你选的差，况且我和你姑父还在这里，还能帮你参详。

你别说我是危言耸听，故意吓你。你自己也说过，家里明明有亲子，可你父亲偏偏就是要让你那继兄袭爵，你别以为这仅仅只是你父亲耳根子软，之前看你是小娘子，我不好明说，现在我告诉你，耳根子软只是你以为的，实际上你父亲就是爱乌及乌，你那继母已经牢牢拿住了他，他对你继母言听计从！

现在你父亲这副样子，别说是你拦不住，就是我和你大伯，我们也劝不住！”

博彤握紧了双手。

一通连珠炮似的话让博夫人终于气平了些。她转过身，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也说累了，也只说这么多。剩下的就看你自己决定，这张帖子你拿走，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

她一口饮尽了茶水，看也不看博彤。博彤默默站着，终于拿起帖子，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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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晃动，登繁楼就在前方不远处。在晃动的车帘外，有一个暗红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是盘腿坐在路边的惠正法师，他仍在为了他的愿心而坚持。

登繁楼前的空地和上次一样围了起来，博彤一下车，就有人迎上来，问：“请问可是博小娘子？”

博彤说了声是，命冬青把请帖递过去，那人翻开看了一眼，躬身扬手，说了声“请”。

博彤缓步走上了三楼。整个登繁楼，除了护卫安全的人，没有一个客人。到了三楼，一间小阁门窗大敞，门旁分别立着两个人，博彤走进了小阁，她身后的冬青等人却被拦在了门外。

“小娘子，”冬青喊了一声。

博彤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一旁的曹仁。

曹仁一脸的风流倜傥：“小娘子放心，这门窗会一直敞开，小娘子就放心让她们在门外等候吧。”

说完一延手：“请。”

博彤向桌前走了过去。微风中，她头上的帷帽轻轻飘动，拂过了曹仁的鼻尖，曹仁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博彤走到桌前，曹仁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说了声请坐。这一声仿佛就在博彤耳旁，有种刻意的缠绵低沉。

博彤没有任何反应，坐了下来。曹仁一笑，悠然坐在了对面。

从下车到坐下，博彤头上一直戴着帷帽。曹仁摇着扇子，笑问：“小娘子可否摘下帷帽，让我一睹芳颜？”

来到都护城不久，他就听说了博彤的美名。原本只是随口一问，随耳一听，可那日在登繁楼前，他从几个小娘子面前走过，忽然莫名觉得其中一人应该就是博彤。当时他就想看看帷帽下博彤的脸，可惜博彤转身就走，没给他这个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帷帽下，博彤一动不动。曹仁摇着扇子，成竹在胸，满腹耐心。风从窗口灌了进来，带来了一缕干燥的气味。风中，博彤抬起了手。曹仁的扇子顿时又摇快了两分。

手很纤细，指尖如翦，形如玉笋。曹仁一双眼睛盯着这只手，看着它抬到了帽檐边。帷帽被摘下，柔软的帷帘如水一般滑落，露出了一截乌发白肤。肤白的美人很多，可曹仁手里的扇子慢了下来，他微微皱眉，直觉有些不同。他的感觉没有错，因为当帷帽落下，那双原本低垂的眼睛忽然抬起时，他仿佛亲眼看到了一场云散天开，太阳光芒四射，重新照耀大地。

他的扇子彻底顿了下来，人定在当场，愣愣地看着博彤。忽然，他猛地站了起来，转身背对博彤，手里的扇子重新快速摇了起来。

博彤把帷帽放在桌旁，看向摆在桌上的点心吃食。

忽然曹仁将扇子一收，猛然转身，“我后悔了！”

博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曹仁的遗憾简直无法言表：“早知如此，早知是这样，我就应该.....”

就应该如何，他也没说完。博彤静静看着他，没有追问的打算。曹仁满脸苦恼，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忽然，他放弃了挣扎，一声长叹，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

“小娘子该再婉拒我两回的。”他的嗓音里甚至带上了两分委屈。

这话说得有些意思。

“让我转辗反侧，求而不得，让我抓心挠肝，寤寐思服，让我思之念之，痛不欲生！你理该如此，小娘子。你不该这么轻易同意我的要求！”

“为什么？”博彤终于问。

“因为只有如此，才对得起你这张脸！”曹仁终于痛彻心扉。

博彤顿住，忽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大王子这么幽默。”

幽默？可曹仁只觉得惆怅：“美之一字，这世间滥用太过，但真正当得美这个字的，实在少之又少。”

“我以为大王子看过的美人应该不少。”

“是不少，但你依然独出其中，独一无二。”

博彤伸手取了一碟新酪：“这酪再不吃，就放久了。”

****

曹仁仍在失神：“你吃吧，我尝过了。”

博彤挑起一勺，放入口中，拿起小碟，开始往里加入果脯和干果仁。曹仁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说：“这酪味道不错，只是有些太过甜顺。我们曹国有一种酪，滋味比这浓烈得多，吃过之后，久久留有余味。小娘子想不想和我一起回曹国，尝尝另一种味道？”

博彤笑了笑：“我不是老饕，做不出为了一口吃的奔赴千里的事情。”

曹仁又惆怅起来：“那小娘子喜欢什么？金珠，宝石，还是胭脂，花粉？”

博彤又笑了笑：“这些我不缺，所以也没什么特别的喜欢。”

“说得是。小娘子已然光芒四射，何须俗物点缀？”曹仁喃喃自语。

博彤吃完了这碟新酪，擦了擦嘴角，准备离开：“大王子今日相邀，不过是为了看一看我的样貌。现在，容貌看过了，新酪也吃过了，我想，我应该可以走了。”

说完，她站了起来。

曹仁还想留人，但博彤说得对，今天他设邀的目的已经达成，就算要留人，也没有了借口。

“改日，是否有幸能和小娘子再同桌一回？”

博彤拿起帷帽，想了想，侧头看向曹仁：“如果有时间，当然可以。”然后，她走了出去。

曹仁站在窗前，看那辆马车走远。一名侍从走了进来，在他身后禀告：“大王子，博小娘子已经走了。”

曹仁回过头，慢慢将这小阁环视了一遍，刚刚他怎么没察觉，这小阁如此暗淡？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

很久之后，侍从等来了第二句话：“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