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我望着面前这人十足年轻俊朗的一张脸,再看了看他白得不掺一丝杂色的头发,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半天才憋出三个字:“白化病?”
曾煦也愣了一下,然后才笑道:“不是,后来变的。有个词你该听过叫,’一夜白头‘。有一次我一夜没睡,天亮了,头发就变成这样了。”
说完他半垂下头,似有所感地小声念了什么,忽然大声笑了出来:“白化病,白化病!太久了,太久了。齐公子,你知道吗,我好久没有听人说过这些词语了。”
我忍不住跟着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一夜白头”,想起王恒川讲过他当初命悬一线,师弟也因他而死——他虽然敢说,但我也不该戳人伤疤,于是我岔开话道:“我看了你的信。”
曾煦笑了一声:“幸好你能看懂,我们才能见面。”
听了他的回答,我不由叹了口气:“我果然没有想错,你那封信,其实是在设限选人。”
所谓信中答案就在全文最后一句,在最后一句的“苏维埃共和国”上。
这个地方不在东北的域外之地,而是在特殊时期成立于江西,更常用的一个名词,是叫“苏区”。
再然后,就是江西这个一度在许多人认识中失去存在感的省份,在当年那个时代是有怎样的地位;再比如说延安之前,长征之始,这个叫瑞金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而沙洲坝,也不过是更加细节的一个方位。
真要算起来,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内容。知道答案的人看见问题时便能想到,而后就也能知晓他为什么会用这种问题来设限。
只是大多数人并不关注,也就没有什么概念。
“如果我看得懂你的提示,就是能帮你解决问题的人,我也能带王恒川来找你……而我如果看不懂,你应该还有别的办法同他见面,却不会让我再牵涉其中。”
我顿了顿道:“我并不觉得这个办法是个好主意。你怎么知道能解出来的人就是能帮你的人呢?如果我只是个为了应付考研、囫囵背完一门公共课的考生?”
我认真看向他:“但无论如何,你是个好人。”
曾煦垂目听我说完才再抬头朝我笑道:“你说得不错。答案并不难想,放在任何一个上过思政课的学生身上都并非难题。只是,知道答案是什么,和愿意将答案解出来,并不是同一件事。”
我忍不住皱眉,他却看着我又笑了一声,而后叹息似的开口道:“亲历之后,我才知此道究竟如何不易。可我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又确实亟需帮助,却也知道,并非人人都肯同我一般矢志于此。与其贸然相见,而后徒增他人烦恼,不如从开始便不见。不见就是不知,不知,就不会心生烦恼。”
他半古半白地念了一套,我有些听不明白,这才想起这位老乡来此之后,曾经先是位道长,如今明面上的正职“教主”,听起也是个擅长布道的身份。我想了想,朝他道:“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能理解你的难处。所以,我才决定来同你见上这一面。”
曾煦似乎愣一下,而后才笑着问我:“只见这一面吗?”
我犹豫了一下问他:“你……应该早就知道我。”
他笑着点头:“确实如此。”
我就觉得耳朵热了起来,忍不住低头:“我……我和陆云暮……在一起了。”
曾煦似乎毫无意外,只出声笑道:“我知道。恭喜你们。”
我惊讶抬头:“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偏了偏头,似乎疑惑道:“阿云当时去找你,不是因为这个吗?”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却又转瞬便迷茫起来,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但到底明白了什么并不重要,我垂头想了一下,便抬眼看他:“我上辈子只是个普通人,顶多多读了几天圣贤书,却也没什么大志向。这辈子倒是个含着金汤勺的出身,可依旧没能活得更明白些。他们的目的我倒是还知道,但怎么争,争了些什么,争完干什么,这些事,我却从来没看懂过。”
我看着曾煦,他也在看我,一动也不动,站在那里听着我说话。我停顿了一下,便决定把话说得再直白些:“……曾先生。你在写那封信时,曾经打算放过我,不是吗?你把选择权放在我手上,见面与否,全在于我。可我知道,一个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追求理想,有多困难,又有多孤独。我来是想让你知道,你并不孤独,有人知道你信念来源何处,有人相信即便你此时举步维艰,但前途依旧光明。可是……”
我忍不住轻轻呼出口气:“可是,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曾煦听我说完似乎出神起来,眼睛朝我看,眼神却并没有落在我身上。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忽然听见他开口:“孤独吗?”
而后就听他笑自己答了一句:“原来如此。”
他定眼看向我,便又是笑着:“齐公子,不,齐先生。我在这条路上,的确走得步步艰难,但你说错了,我并不孤独。”
说完,他忽然抬手向空中扔了什么东西,我便觉周围气息瞬间松懈了一般,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我好奇地抬头朝空中看,就听见曾煦解释道:“一点奇门遁甲的雕虫小技罢了。齐公子,我们走吧。”
我不解:“去哪儿?”
曾煦依旧是笑:“从镇子里出去——该去见阿云,还有那位,王公子了。”
我没看懂他想通了什么,只好跟在他身后朝回去的路走。路似乎还是我进去时走的那条,快出镇子时,我把栓在一旁的马也牵了出来,刚走回到镇口时迎面便看见陆云暮急切地朝我走来:“你没事吧?你进去了那个姓王的才说师兄在镇子里布了阵,除了你谁也进不去。不知道师兄意欲何为,还好你出来了……”
我有点尴尬地听他一口气讲完,悄悄示意他朝走在我前面的曾煦看。陆云暮先是不解,转头看向曾煦时显然一愣,过了许久才不可置信般开口:“……师兄?”
曾煦却笑道:“阿云,许久不见了。”
陆云暮却似乎被吓着了,面色陡然苍白,人站着一动不动,我在他旁边,忽然发现他似乎晃了晃,身上正轻轻发抖。我连忙伸手搭在他背后,他转头看向我,仿佛如梦初醒,慌张地抓过我另一只手。我被他死灰般的脸色和掌心的寒意震惊了,随他视线望向他对面的曾煦,此时没再笑,而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陆云暮白着脸看着他:“师兄,你,你的头发……?”
曾煦显然犹豫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走上前的王恒川笑着打断:“陆贤弟可是吓着了?不奇怪,在下那天看见他这副模样,也差点给吓了一个好歹啊!”
陆云暮面无表情地朝他看去,手中剑光一闪,我只觉眼前一花,而后便听见“呛啷”一声,再一看,陆云暮的剑正压在王恒川脸侧,一柄细剑便抵在他的剑身之下。
我看清这场面时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那柄剑及时挡住,王恒川怕是要血溅当场。那出剑的人一身黑衣,手上一用力将陆云暮推开,挡在王恒川身前:“请陆公子莫要肆意伤人性命。”
我这时才发现这人竟是跟王恒川一道来的几个随行之一,只听王恒川忽然笑了两声,从黑衣人身后走了出来:“陆贤弟啊,在下知道你看我不对付,可再不对付,你也得事出有因不是?你师兄头发白了,你砍在下作甚?”
陆云暮颓然站着,剑尖垂地,眼睛盯着王恒川:“你为何瞒我?”
王恒川眼睛朝曾煦望了一眼,摇着扇子叹气:“你师兄的事,他不许在下说,在下又怎么好随便替他到处发散啊。”
陆云暮没再说话,眼睛却还是死死盯着他。王恒川“啧”了一声,朝曾煦身旁凑了凑,而后便听见曾煦朝陆云暮道:“阿云,此事的确是我不许王公子告诉你,你不要为难他了。”
陆云暮沉默看向别处,王恒川笑着敲了敲扇柄:“还得是教主在,光是在下,那可镇不住陆贤弟。”
曾煦也朝他笑道:“右护法谬赞。教内上下事务,若不是有右护法事事关照,我也是分身乏术——所以东边武夷山中安置的火药,右护法觉得如何?”
王恒川仍是笑道:“果然瞒不过教主——教主办事,自然稳妥。”
“那就好。”曾煦说完笑着朝我道,“齐公子,要否同我去武夷山看看?”
一二四
不知道我老乡从哪里弄来的马车,只说之后要爬山,骑马太过耗力气,让我坐马车过去。
我这时才知道这一群人里只有我一个不会武功,连王恒川这个看起来没比我好上哪里去的富贵闲人都有个轻功傍身。
我再次在心里给自己圆场:会的多遇到的事就多。上天给你开一扇窗,那就有擎天的楼梯等你去爬。
不会就不会,算了算了。
我这样想着坐进了马车,一边跟着车身晃悠,一边思考他为什么人待在在西边的沙洲坝,却把军火库放在东边的武夷山。
有什么历史渊源吗?
直到下车时我还没想到其中的渊源。车停在山脚,便有人出现同我老乡行礼。而后就见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人朝我和陆云暮点了点头,而后我们便跟着老乡朝山上走。
我这时才明白,若不按照老乡信里的指向,王恒川猜到的才是对的:我老乡确实是在武夷山搞了个军事基地。可他为什么却让我同他在沙洲坝见面?
我跑到老乡身边问他这个问题,他听完却只是笑道:“并非只是这两处地方,整个瑞金,如今都在我掌控之中。”
我惊讶看向他,他笑了笑又道:“武夷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藏守于此,轻易不能被人发现。我平日其实常在此处,沙洲坝……不过是我心有疑虑时,常去的地方罢了。”
我想了想他的“心有疑虑”,却更疑惑于他竟然只在短短一年时间就能掌控一整个县城:“曾先生,你怎么能这么厉害?”
曾煦却还是笑:“你不如猜猜,我为何这么厉害?”
说完却又想了一下朝我道:“你一直叫我曾先生,实在有些见外。照你我的关系,难道你不该叫我一声‘曾师兄’吗?”
我顿时说不话来,连忙躲到后边慢慢跟着走,只听见曾煦在我背后朗笑出声,又听见王恒川凑热闹,问他怎么把我吓跑了。
陆云暮沉默走到我身边,我看了他一眼,就见他人跟着我,眼睛却看着他师兄,我莫名看出一股可怜兮兮的感觉。
我忽然就觉得有点不爽,带着点自嘲跟他道:“你师兄果真厉害,我还得靠天封的封号让人冲我行礼,他只靠自己,竟能掌控一方土地。原来真有人是天生的领袖,难怪你愿意追随他起事,是我见识太少了。”
陆云暮先只是听着,此时回头看我,脸上带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你不是天封的,你是天子封的。天子是人,你是人封的王子,同我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脚下一顿,愣愣地看向他。
就见陆云暮回头朝走在前面的曾煦看去,目光坚定。
他轻声道:
“师兄,他可是稷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