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第3章 葬礼（下）

人们在墓园门口下车，结成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往塞瓦尔的墓地走去。卡明斯基和乔治走在最后面，与其他人相隔一段距离，如同自成一方天地。

“你现在总能告诉我，你和菲利普是什么关系了吧？”卡明斯基又忍不住问道。

乔治叹了口气，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说：“刚才在教堂，我能看出您是真心敬重菲利普的。有些事情我还是希望对外界保密，尤其是对媒体。我不想让那些是是非非打扰菲利普死后的清静。我可以信任您吗？”

“孩子，尽管说吧，在菲利普的事情上，我是百分之百讲信用的。”

年轻人点点头，轻声讲述起来。

“二十多年前，菲利普曾到好莱坞工作，偶然在一场音乐会上认识了我母亲。电影拍完后，他又在美国待了几个月，其间一直与我母亲同居。”

虽然从看见乔治的那一刻起，卡明斯基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眼前与年轻时的塞瓦尔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人亲口讲出来，还是令他震撼不已。

“原来他真有这么一桩……”

“他回到法国时，我母亲已经怀孕了。她隐瞒了消息，直到我开始频繁询问父亲的事，才又与他恢复了通信。他每年都来美国看我们一两次，平时写信会附上几张支票。”

乔治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

“终于说出来，我心里轻松多了。憋了二十多年，不能透露给媒体，也不能和身边的人说。梅丽莎虽然知道菲利普寄钱给我母亲，也相当理解，但我总不能向她倾诉什么——妻子与前女友的儿子又有什么好说的？这么多年，除了相关人等，您是头一个知道的。”

人群在道路尽头拐了个弯，步入芳菲掩映的草地深处。繁茂的黄杨树下，有一处新掘的墓穴靠在低矮的灌木丛前，一旁崭新的浅灰色花岗岩石碑已刻好了字。

二人在队末站定，神父开始做最后的祷告。随着最后一声沉肃的“阿门”，棺材下入墓穴，停置妥当。人群缓慢蠕动，逐一将手中的花抛到棺盖上，与死者作最后的告别。

卡明斯基是最后一个上前的。棺上已经落了各色的康乃馨、兰花、百合等，棺木下半部分隐没于黑暗。待竖的石碑设计得如同默片时代的字幕卡，右上角雕一束鸢尾花，当中刻着塞瓦尔的生卒年月及一句遗言：Ce n'est pas si mal.（不算太坏。）

这话像是塞瓦尔会说的。有种王尔德式的机敏，真诚的界限却在其中变得模糊，不知是的确如此，还是无力回天之下的故作洒脱。到死都要留下谜题。

如果他早点和老菲利普和解，或许就能知道对方的后半生是不是“不算太坏”，就能知道对方在想起他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他“不算太坏”。然而，已经太迟了。这种因为生前长久疏远而产生的羞愧，不能不说是死者对遗留者的惩罚。

卡明斯基没有花送给塞瓦尔，他低头默哀了几秒，就转身离开了。

挖掘机开始填土，阴沉的地下世界一点点将塞瓦尔吞入腹中，所有人像是被同时施了魔咒一般，登时忘记了塞瓦尔的存在，就这样在匆忙的拥抱与轻声交谈中三三两两地散开，离开墓园，过他们的新生活去了。

卡明斯基和乔治并肩朝墓园外缓步走去，清冷的秋风将他们的衣角吹起相似的弧度。二人都奇异地感觉到，对方并不想立刻从这个有关塞瓦尔的幻梦醒来。他们自己也是。

卡明斯基时不时就会转头看年轻人一眼。觉察到他目光的年轻人看过来：“这一上午，您看了我好多次。”

他近乎贪婪地打量着年轻人的面孔：“乔治，你长得真像他。”

“是吧。可母亲从没这么说过。”

“他认识你母亲时，已然不年轻了吧。你的确像他，像年轻的他。又或许你母亲并不真的爱他，所以从没仔细观察过他。”

乔治有片刻的沉默。

“她的确不爱他，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如果她当初疯狂地爱他，一定会在他离开的时候，不顾一切地追到法国去。可一直到她发现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她依旧没有要去法国的打算。”

“但是你爱他。”

“是的，爱到不应当的程度。一个私生子，竟会对一个失职的父亲有这般深厚的感情，这难道不是不应当吗？”

“没有什么应不应当的。告诉你吧，如果老菲利普想刻意让谁爱上他，他总能成功的。”卡明斯基信誓旦旦地说。

乔治感叹道：“他拍电影，我母亲喜爱音乐。大概是遗传自他们，我从小就崇拜有艺术才华的人，所以每次与他交谈，我都会无可避免地爱上他。”

卡明斯基说：“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可我经常发现自己不是在想他，就是在恨他；现在又开始爱他。他一定是个魔法师，能把灵魂附着在我们身上，甚至是某些物品上，就算只是看到他的照片和棺材，都能让人受到影响。哎，我们都中了他的诅咒啦……”

“我很高兴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中了这诅咒的人。”

墓园的大门在他们身后逐渐远去，卡明斯基问：“你打算即刻离开吗？”

“不，我打算多待些日子，感受一下他生活过的国家，去一去他走过的地方，也见一见他的老朋友，就比如您。这两年我在尝试作曲，或许我也能像他一样，从这些事物中得到灵感。”

“巴黎或许会辜负你的期望。它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至少比起十几二十年前来说。”

“哦不，”乔治笑了，“至少您就没辜负我的期待。我还想找时间看看父亲和您合作的电影，如果能跟您一起看就更好了。您最近有时间吗？”

“立刻就有时间！”卡明斯基来了兴致，“相信我，乔治，我的角色更加不会辜负你的期待。我真是一位很好的演员——在你父亲的调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