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第4章 枯叶

晚上，卡明斯基和乔治一起去拉丁区的一家独立影院看《青山恋曲》。

他们来到第一排坐下，不让任何人的脑袋污染塞瓦尔的画面。很快，影厅内的灯光暗下来，只剩过道两侧的地灯发出莹莹微光。

伴随着悠扬的管弦乐，风景壮丽的阿尔卑斯山区在银幕上徐徐铺开，秋日里橘红色的松林覆盖着连绵的黄绿色山峦，冒着烟气的小屋和悠闲吃草的牛羊点缀其中，山谷间的浅溪如同融化的银水，在石缝间滚涌跳跃。渐渐地，镜头停止了转动，向溪边的一个白色的小点缓缓推进。在那里，穿着衬衫的阿蒂尔跪在草地上俯身喝水，阳光下亚麻色的短发围绕发旋随意地堆叠在头顶，如同丰收时节倒伏的小麦。青年直起身来，镜头对准了他的面孔。

那张俊美如阿波罗般的脸庞被银幕拉成三层楼一般高大，柔光毫不吝啬地落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五官的界限，让他的眉毛看起来像是河边毛茸茸的芦苇，晶莹的水渍在他红润饱满的嘴唇上闪闪发光。他既像是从万丈光芒中诞生，又像是出自洁净的溪水，而万物仿佛也沾染了他的灵气。他微笑着，让人不禁觉得阳光是微笑的，溪流也是微笑的。

“停——”

随着这一声令下，威廉·卡明斯基一跃而起，在服装师的哀嚎中毫不犹豫地跳进那条小溪，踩着水花，三步两步跑到小溪中间架着摄像机和监视器的大石头上。

“怎么样？让我看看！”他把脑袋凑近监视器看回放，“棒极了是不是？不用再拍了吧！”他对一旁的中年男人说。

得到对方的肯定后，他高举双臂欢呼起来。

裤脚被扯了一下，是男人俯下身来，亲自为他擦拭裤脚上的水渍。他扶着男人宽厚的背，掌心撑在那柔软的丝绸西装上，目光掠过对方梳理整齐的、如同一小片灰白色浪花的鬓角，眺望四野。

“应该在这里买一间小木屋，养几只羊，还有一条皮毛油亮的棕色小猎犬。冬天的时候就到附近的森林砍柴生炉子。

“……当然是我一个人住，我谁也不请！好吧，您一年可以来两回！

“……不拍了好不好？我还没在这儿玩过呢，咱们下午去城里逛一逛吧，今天天气这么棒！我保证明天也会好好拍的！

“……哟，菲利普万岁！”

……

姑娘要离开了，这段短暂又梦幻的感情一如他们遇见时那样要轻易结束。两人一起走在集市上，阿蒂尔对姑娘说：“我们这儿最有名的就是木雕了。”

他们一起蹲下。他从摊位上拿起一只木雕小羊，放到姑娘手中。小羊没有上漆，只雕出外形，却栩栩如生，有圆溜溜的眼睛，胖乎乎招人爱，身上坑坑洼洼的棱角像膨起的羊毛。

“看着它，你就能想起这儿的山峦、湖泊、森林、动物、小镇……”

他注视着银幕，眼睛亮晶晶的：“请你不要忘记。”

我会永远记得。乔治在心里说。

黑暗中，他悄悄侧过脸，借着银幕的光看向身边那个颓败的中年人。他看起来那样老，衣着讲究到可怜的地步，无力地瘫在座位上，扶手架着软垂的双臂，肿胀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曾经鲜活的自己。他自大、傲慢，可他就是那个阿蒂尔。

银幕那头，梦正上演，乔治却任由思想徘徊于现实，这让他心中生出近乎犯罪的愧疚感。对阿蒂尔，也对卡明斯基。但很快，那份愧疚又被一种隐秘的激动冲散。

他明知自己应该专注于电影，此刻却完全无法移开眼。他感到自己正趁所有人不注意，近乎热切地侵略着一个虚弱的世界，窥视那人最不想被看到的一面。自大、傲慢的威廉·卡明斯基。

他永远不是那种可以全身心沉溺进作品中的人。他与菲利普谈论电影，为母亲学习音乐，但他们口中那些饱含深情的镜头与音符无法在他的精神世界停留。他从中反反复复看到的，只有两个高贵而遥远的神明，以及从幼年时就彷徨无助的自己。

他是一个艺术灵魂的无望追寻者。这就是为什么菲利普和母亲从不会像其他父母那样亲近自己的孩子，可他却仍无可救药地对他们心醉神迷，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跟上他们的脚步。

而现在，他终于要超越他们，他要爱身边这个中年男人。

是的，他要爱他，要真真正正地爱一个实际的、有缺陷的人，爱这个父亲没有勇气爱到最后的人。他要挺起胸膛去宣告爱意，去付诸行动。这是菲利普和他母亲都不曾做到的事。

散场时，他们随着人流一起走向出口。乔治听见人们称赞这部电影多么优秀，卡明斯基那时多么耀眼，但没有一个认出这位曾经的主演刚刚和他们一起观看了他的青春。

他们在一盏路灯旁停下，昏黄的灯光毫不留情地照亮了卡明斯基怅然若失的脸，在他的眼窝下拖行出长长的黑色脚步。

“我看得出，他深深爱着您，用他的镜头，”乔治说，“可我想，他在天上一定后悔那时没有这样做。”

他凑近卡明斯基，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卡明斯基错愕地看向乔治，浑浊的眼珠颤个不停。

“不，你不懂……我才是……”他忽然捂着脸，身体佝偻，声音颤抖着，“我才是辜负的那个……”

乔治沉默着搂住卡明斯基，让中年男人伏在自己肩头嚎啕大哭起来。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歌声，一个卖唱的男人颤颤巍巍地唱着伊夫·蒙当的老歌，词句被萧瑟的夜风吹得散乱。

“……那时生命更加美丽，阳光也比今日要好，那些被铲起的落叶，你看，我没有忘记……”

两个月后，制片人彭德尔顿敲响了卡明斯基公寓的门。

卡明斯基庆幸乔治昨天过来帮他收拾了屋子，否则他将无法接待彭德尔顿。上次在塞瓦尔的葬礼上，他原本预备找老胖子在新项目里要个角色的，后来就全然忘记了。

他们叙旧片刻，彭德尔顿笑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纸。

“我手里有个新剧本，非常有看点。有你的演绎，效果一定更棒。”

“我想我再也不会演戏了。从各方面来说，我都已经不再适合了。”卡明斯基神色平静，“演艺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

“老朋友，我想帮帮你，”彭德尔顿诧异地摊开手，像是对他的清高不可置信，“曾经的凯撒影帝，住在这种地方……这可是塞瓦尔的传记片，我们请了最近很火的那个漂亮妞来演女主角，肯定能赚一票大的，而且保不齐就能拿个奥斯卡……”

卡明斯基突然噌地站起来。

“带着你的剧本，滚蛋。”他冷冷地说。

几天后，有媒体报道称，萨丁电影制作公司可能要拍摄以导演菲利普·塞瓦尔生平为题的传记片。消息传出后，卡明斯基曾在社交媒体上大骂制片人彭德尔顿丧尽良心。半年后，电影《塞瓦尔：私人生活》在好莱坞和法国两地正式开拍。

END

完结啦！这章写的时候真是各种意义上的痛苦……我可以盼来一点评论吗？

以后也许会不定期更新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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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