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黎星凡事都喜欢留后手,虽然被下达了监视令,招待所房间附近有看守,但秦自游和陆城还是可以来探视的。
陆城和他说话时,从死角地方快速地接过他递来的一个U盘。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抬头看看赵黎星,两个人一时无言。
这不仅是赵黎星一个人是失败,而是刑侦队被暗处的敌人将了一军。
“你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什么不明的东西?”
赵黎星摇摇头,“我出门喝水都是自带,吃饭也是去餐厅,这种地方能光明正大地放毒吗?”
陆城垂眸盯着地面,赵黎星说起案情。
“李发这个人我让胡伟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和接触的可疑人员,现在他是一个重大突破点,把他拿下,这些案子就有了线头。”
陆城点点头,“你不觉得委屈?”
“我?这有吃有喝的,我过得挺好的。”
陆城道,“要真坐实了,你这辈子别说是当警察,就是之后的路也不好走了。”
赵黎星无畏而潇洒地一摆手,“谁说我不当警察了,这么点小风浪就想翻我的船,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15天后再次复检,在这期间如果没有转机,那你……”
赵黎星的喉头上下滚动,他倚在沙发靠背上,眼里的神情显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轻松。
“老秦总说我是福将,希望这次也能逢凶化吉吧。”
言至于此,其他话也没有好说的了,何况屋内屋外都有监听监视的人,陆城留下一句保重,抬腿往外走的时候,赵黎星撇过来一句。
“案件的事,拜托你了。不要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陆城没有回头,但他确实听进去了。
“嗯,我知道。”
陆城出来,跟周围的执勤打了个招呼,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往日也能见到,但是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他们不为难赵黎星,但是也没有别的优待。那张尿检阳性的报告让他一下子从云端跌了下去。
陆城当然相信他不会吸毒,他调查过赵黎星的底细,对他查办的案子很清楚,即使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但陆城认为赵黎星不是一个轻易落入泥沼的人。
陆城叫了辆出租车返回警局。
这件事一出来秦自游便下令保密,只有几个人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查案和人心一样重要,战前损兵折将,不管赵黎星是被人陷害的还是自甘堕落的,无论是物理上被限制还是精神上吃了糖衣炮弹,这都算在损兵折将里。
新的战斗打响了。
回到局里,他先去了一趟局长办公室。
秦局站在窗户边,摆弄着他那盆万年竹,看到陆城进来也不着急,让他自己倒水喝,回身侍弄起了新增的一小盆向日葵。
“你刚来,就碰到这种变动,心里不好受吧。”
“……任务艰巨。”陆城吐出了四个字。
“我们年轻的时候当兵,遇到不好执行的任务,也是九死一生。像我爷爷说的,当兵打仗,刀山血海滚一轮就知道自己该拿什么安身立命了。”
陆城看起来不是个情绪波动幅度大的人,他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
秦自游也是看中他这点。
“你这次回来,话更少了,见了黎星,你们没有说什么?”
“只是随便聊了几句。”
秦自游呵呵一笑,“你啊,现在都防备起我了么?我看着他长大,不会害他的。”
陆城说,“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来德林不久,对这里的人和事都没有特别熟悉,所以说话应该拿捏分寸。”
“嗯。”秦自游摆摆手,揭过这一话题。
“少了一个赵黎星不怕,你也不是办不了案子,人手不够我协调二队给你,三队可以给你们做技术支持。”
“好。”陆城没犹豫,赵黎星像是一个粘合剂,把他社交能力缺少的那部分给补了上来,而现在很多东西要靠他自己了。
“不过重要的事情你还是用身边了解的人去做吧。”
秦自游轻飘飘指点一句,陆城记住了这句话。
“秦局,没有其他安排我先回去了。”
“去吧。”
他挥了挥手,陆城走后,秦自游的目光移向了桌上的那一小盆仙人掌。
坚韧、顽强、绝境逢生,这是仙人掌原本的生长环境所造就的特性,但放在办公室里晒着太阳,舒展着每一个细胞,它的根部变软,顶上也有些发黄。
他陷入了沉思。
*
三个队用的是公共办公室,陆城和秋赢以及王成成打了招呼,在办公室里简单开了个案情梳理会。
事情到现在,是不是能在农历年前解决问题,抓到幕后主使已经不是一个大问题了,陆城强调了一下,要每个队员先保护好自身安全再破案。
白板上写的很清楚。
11·31女童绑架案——11·26下屯焚尸案——11·27发现尸体,推测实际死亡日期为23日发生的地窖藏尸案——一中坠楼案、性侵案、霸凌案。
陆城说,“目前除了绑架案已经移交检察院提起诉讼外,剩下的几件案子大多数还没有锁定凶手的具体身份或者缺乏证据,不过我们已经有了关键线索。”
王成成扫了一眼白板,翘起二郎腿,“陆队简单说说?”
“发生在学校的这三个案子里,坠楼案除了网上的一段附近居民拍摄的模糊视频外,因为事发地在天台,并没有其余录像,而且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教学楼外的角落处唯一一个监控也恰巧坏了。”
王成成说,“有没有可能是人为的?”
陆城回答,“我们掉取了正常运行时段的监控,没有发现有人为的迹象,对于监控也进行了检查,是因为其中有个零件老化腐坏了。”
“性侵案我们已经锁定了嫌疑人和受害者,并取得了关键证据。但是……”
陆城顿了顿,“这个案子的嫌疑人很可能是下屯焚尸案的受害人。”
在场的众人都静了一下。
“如果是这样,”秋赢说,“就要考虑连环案的可能,不过当时为什么不立刻逮捕凶手?”
陆城解释道,“是因为当时没能立刻取得证据。”
“嫌疑人很狡猾,从和我们的人打过交道以后就在学校请假玩消失,当时我们毕竟没有追捕他的理由,所以才造成目前的状况。”
秋赢又提出一个问题,“但当时尸体已经完全炭化,法医都提取不出任何生物信息,你们是怎么确定……?”
“是录像。”
陆城说,“在取得证据后我们曾经根据周知妙所留下的痕迹和他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他的社会关系非常干净。一般人,即使没有太多的亲戚最起码也有一些亲朋好友,但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我们后续调查发现是有周知妙这个身份,但是和他的实际身份是不一致的。”
“也就是说这个周知妙利用了别人的假身份,所以我们只能摸排嫌疑人小时候的全程所有交通枢纽信息,但考虑到他可能还会有别的身份,所以排查非常困难。”
“但我们之所以能确定他的身份,关键在于李发这个证人的指认,而且上次赵……咳,我们的人去了以后不久,李发还提供了一件沾染了一点血迹的衣服,据他所说是之前有一个陌生男人向他借的,他害怕对方有案底,怕被报复,就没有交代。”
“那件衣服也是周知妙的?”秋赢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那个陌生男子也是他?”
“不是,是两个人,李发所说的陌生男子很可能就是囚禁周知妙的嫌疑人,但原因尚未知。不过吴鑫城的姐姐来认领了尸体,我们排查了有监控录像的地段,再调取了他的转账记录,找到了他当时乘坐的那辆出租车,我们的录像和司机的口述是对得上的。也就是说他是从三屯村离开的,和焚尸案的时间能对上。”
王成成问,“这个吴鑫城不是个混混吗?他敢杀人?”
“正因为是混混,才增加了他杀人的可能性。”陆城说,“吴鑫城的消费记录我查过,先前他花钱支出频繁,而且数额不小,最小的一笔是四千,大多数都消费在KTV或者饭店、奢侈品店这样的娱乐商业场所。但从十一月起,吴鑫城的支出骤然降低,他甚至都没有打过几次车,大部分都是公交。所以我认为他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不得不铤而走险,甚至急着打车到达目的地。”
秋赢点点头,王成成也没说什么。
“那个……陆队,我有个问题。”
胡伟在最后弱弱地说道。
“你说。”
“当时我和玲玲还有赵队一起去的现场,可是我们当时看着的是吴鑫城冻僵的尸体,挂在了梯子上。虽然当时的结论倾向于他是不了解地窖的构造被困进去的,但是如果这样说的话,有没有可能他是被那个姓周的害的。”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陷入沉思。
陆城没说话,李玲玲先开口了。
“我觉得吧,这好像不大对吧,如果根据我们的推测再结合录像基本就可以敲定吴鑫城是27号被困的,那焚尸案可是26号发生的,那个周知妙还能死而复生?都被烧成灰啦然后再故意等在那害他?”
二队的新人冯程一直静静听着,但这次他也明白了其中的违和感,于是也跟着说道。
“有没有可能是团伙作案?就是那个周……额……就是他可能是个幌子,实际上他们设个局,就等着缺钱的吴鑫城入套。”
秋赢摸了摸自己渐长的头发,咂咂嘴,“现在不管怎么说都各有各的理,但是……诶?你们谁去医院看过胡笳?如果他能醒来,当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们猜测了。”
陆城语带遗憾,“恐怕是不行了,医院轮守的辅警说胡笳半身偏瘫,语言功能紊乱,他能听懂你的问题,但是说不出来,也写不了。”
“至于他女儿胡林柔之前就已经问了个透。”
王成成的语气沉沉,面色不快,“看来是断在这了。”
秋赢看了一圈在座的人,疑惑道,“哎?越信去哪了?”
陆城不紧不慢解释道,“他去出任务了。”
“今天先到这吧,主要是碰个头。具体的案卷资料我传到内网了,大家可以去看看,有不理解的或者有新的发现再来找我。”
“我们队人手不够,咱们刑侦是一家,也就不分几队了,大家受累,之后有什么临时的任务或者安排,还需要二队三队人手支援。”
秋赢露出爽朗的笑容,“这是什么话,你们队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有事你就安排就是了,而且这么多案子相互纠缠,应该之后会成立专案组的。”
王成成也说,“嗯,不用见外,陆队现在就是刑侦的头领了,我们大伙都听你安排。”
陆城客气道,“不,还是大家共同出力。案子的具体情况我会再梳理一下,之后会给大家分配具体的任务,我还有个会先走了,辛苦各位。”
说完陆城迅速离开了,扔下一群还没来得及反应的人。
胡伟悄声和李玲玲说,“你听清陆队最后说啥了吗?”
李玲玲也侧耳回,“就是让咱们消停听命令。”
“哦哦,不过陆队今天怪反常的……”
陆城并没有开什么会,他回了办公室,把门反锁上,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靠着椅背仰躺,那张记录了要点的半张纸被他盖在脸上,随着他的呼吸均匀起伏。
要是让别人看到他这幅样子肯定会张大嘴巴、瞪大眼睛,陆城在外一向是以严谨、一丝不苟的形象示人,就算出去连着72小时蹲点,都要带上几套换洗衣服的男人,无论何时,无论多么恶劣的条件,都不能阻止陆城一颗跳跃的洁癖之心。
他话不多,主要的事形成了一个个点,他在脑海里连线绘图,然后就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刚才他刻意回避了几个问题,一个是现在身份暧昧的赵黎星涉毒问题,另一个是他刻意隐藏的对李发的重点关注,他不太确定会上的这些人里有没有鬼,他只能说一些,然后模糊掉一些。还有就是校园坠楼案,寻曳作为受害人却不肯说出真正推她坠楼的凶手,而由此引出的霸凌案,包括网上一些人诟病的德林一中校内阶级森严的事,是否存在?
肯定是存在的,但是这个学校就是一块铁桶,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就是网上一阵的热度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单说霸凌案的受害者们,除了寻曳外,目前没一人站出来指认。而寻曳所提到的戚温柔,又是阜辰新任董事长肖明章的独女,肖明章的亡妻戚辰的姐姐正是秦自游的前妻——戚文礼。
陆城不太确定秦自游的态度,他认为秦自游不太可能不了解自己侄女的品行,但对于她具体做的事是否了解,或者说是否参与,以至于让受害者们都三缄其口,他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问过秦,以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但秦自游浸淫官场多年,他不想告诉你的事,不管你怎么问都没用。
而陆城他们只是乳臭未干的年轻刑警,比起秦自游这样经验丰富的老狐狸还是差火候。
按照秦自游所说,他们书上的那些东西已经过了时,说这话时他既有回味自己青春的慨叹,又有对陆城隐约的埋怨,那意思似乎是——你们年轻人怎么还需要我个老家伙来提醒与时俱进。
不过,陆城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急于下结论,秦自游这个人充满了神秘色彩,在他的脑海里黑白交织。
他想起来上午秦自游叫他过去,然后他就以个人名义去探望了赵黎星,这也是仅此一次被特批的探视。
赵黎星给他U盘的时候,他也不动声色的把秦自游事先交代的写在纸上,只有四个字。
“难中有救”。
现在想想,这意思很明显,15天后的尿检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即使真的有问题,秦自游也会让它没问题。可是陆城不懂,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保自己的爱将,为什么不一保到底。以赵黎星现在的处境,即使复检无异常也没法证明初检是有问题的。
最起码他是做不成副队长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背个“涉毒”的黑锅。
这是磨炼?还是……?
陆城微微叹了口气,他仍是闭着眼,但那张纸却飘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