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牧沿舟从床榻上睁开双眼。他缓缓坐起身,发现自己盖着一条大红色锦被,被面上绣着一对鸳鸯,还点缀着几朵盛开的牡丹,栩栩如生。
“好骚气的被子。”牧沿舟心想。
他摸向自己的颈部,感觉有些刺痛,许是在古神山时不慎被树枝刮伤了,遂抛开不想。
根据昏迷前的印象,是姬无契托住了自己,于是他大胆一猜,这儿该不会是岁春楼吧!?
正思索着,房门被打开,姬无契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那鼓刺激性的味道让牧沿舟有点反胃。
“哟,小公子终于醒了,在我这睡得可还安稳吗。”
他放下汤药,斜倚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牧沿舟。
心直口快如牧沿舟:“你给我下毒了?”
“我要是想对你下毒,你以为你还能醒的过来吗?”他笑得有几分妖孽,“是那只羽箭上带有豹纹勾勾嗒的特有妖毒。”
牧沿舟看了一下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结口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谢,谢谢你。”他结结巴巴道谢。”
这句道歉确是发自肺腑的,要是自己当时独自离开,保不齐在半路晕了过去,毒发身亡还没人发现。
姬无契忽然靠近,直勾勾盯着牧沿舟:“一句谢谢就完了?我可是废了好大劲才救了你呢。”
“那你想让我如何,我可不卖身卖艺啊。”牧沿舟拉了拉骚气的大红被子。
“具体如何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向你讨要如何?”,姬无契端起药碗,“余毒未清,还请宝贝先把药喝了吧。”
“你又来。”牧沿舟实在是无言以对了。
他接过药碗,盯着碗里黑黢黢的药汁,眉头微微皱起,鼓足勇气一口闷下。药汁的浓烈与苦味呛得他连连咳嗽,面颊因不适而泛红。正当他还咳个不停时,忽然感到嘴里涌上了一丝甜意。
“小公子真厉害,奖励你一颗蜜枣子,这可是我岁春楼特有的果脯哦,旁人想吃还不一定吃的到呢。”
“不过喝个药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牧沿舟嚼了嚼那颗蜜枣子,确实好吃。
姬无契添油加醋讲了起来:“小公子你可知那豹纹勾勾嗒的妖毒厉害得很,你可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呢?”
说完,他还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
“见不到你又怎么样,我还不想见到你呢。”牧沿舟说道,忽而感觉胃里药汁翻江倒海,似要返流上来。
姬无契忽地凑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道:“我这无处安放的魅力,小公子难道就一点也不心动吗?”
牧沿舟浑身一颤。
“呕——”
姬无契:“……”
“呕——”牧沿舟还是没憋住,方才勉强咽下的药汁如决堤之水从,喷涌而出。
“怎么?”姬无契有些尴尬地摇了摇折扇,“难不成,是被我迷得神魂颠倒,连呕吐都抑制不住了?”
牧沿舟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吐了两下胃里就空了,于是止住了干呕。
“……”姬无契继续道,“小公子可真是不给面子呐。”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着他英俊的面庞呕吐。
牧沿舟拭了下嘴角,看着满地狼藉,道:“真是抱歉,我实在忍不住。”
“无妨无妨,小公子缓过来了就好。”
他招了招手,底下人进来收拾了一下。
“给你添麻烦了。”牧沿舟难得客气道。
“没关系啊,谁让我喜欢你呢。”姬无契递了方手帕过去。
牧沿舟接过手帕,嘴唇有些苍白,并不想接他的话。
见他不语,姬无契微微靠近:“难道小公子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
牧沿舟闻言,抬眼看他,道:“我可不信什么缘分。”
姬无契轻笑,“相遇即是缘。”
牧沿舟反驳:“相遇是缘,所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早就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耗光了,但是剩下的全在人为。”
“人为?这话我倒赞同。不过,”姬无契哂笑,眼眸一凛,“若天不赐良缘,那便自造之。”
牧沿舟朝他翻了个白眼,对这般狂妄自大的话不予置评。
年轻人恢复精气神儿总是极快的,不一会牧沿舟就又生龙活虎的。
他翻身下榻,轻轻推开窗扉,窗外清冽的秋风迎面吹来,吹散了满屋的药味。
他倚在窗棂,感受着秋风,发觉这个房间虽然有些骚里骚气,但是陈设什么的比他上次来时要精致许多,于是朝姬无契道:“你这青楼修缮的这般快吗?”
姬无契不轻不重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当然是因为这间屋子和你上次跌入的不是同一间啊,小公子连这都想不到吗?”
“那怎会差别这般大?那间就明显破破烂烂。”
姬无契并不正面回答,折扇一展,只道:“恰似世间百态,高低贵贱具存。楼宇之中,各室之状迥异,或轩敞明亮,饰以锦缎绣纱,或幽暗逼仄,仅容一塌一几。”
牧沿舟斜睨,心觉此人可真装啊,“几个房间都能被你说出花来。”
“物有本末,事有所终,居处亦然。小公子还年轻,自然是不太懂呐。”
姬无契装起一副很老道的样子,看牧沿舟被糊弄过去的样子,心中发笑。
牧沿舟双手交于胸前,道:“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年长多少啊,怎得说话和个老头子似的。”
“那可说不准哦。”
牧沿舟一脸不屑,眯起眼睛凑近姬无契道:“莫非你是什么千年老妖吗?”
“我若当是,小公子又当如何呀?”
牧沿舟:“那我必定要收了你,毕竟你这般巧言令色,指不定是什么狐狸精变得呢。”
姬无契眼神晦暗不明,嗤笑一声:“狐狸精?你还真是会形容。”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街道上忽然经过一队火急火燎的修士。
“发生什么事儿了?”街边馄饨铺老板问。
“你还不知道吗?听说牧云山庄小公子两日未归,他们家主都快急死了。”旁边一名铁匠答。
馄饨铺老板仔细一看,发现那些人的衣甲上还写着一个“牧”字,是牧云山庄的修士。
牧沿舟瞧见此番景象,大叫:“是我哥在找我!等一下,我昏睡了多久?”
姬无契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大概两天两夜吧。”
“什么?完了完了,我哥肯定急死了,你这家伙怎么都不知道去牧云山庄知会一声。”
姬无契摊手:“你也没说让我去啊。”
“我要是能说还用得着你去!”
牧沿舟不再与他纠缠,着急忙慌往楼下奔去。
“小公子又跑的这般急。”姬无契摇了摇头,在后面笑吟吟道。
牧沿舟从岁春楼出来,赶忙追上这批修士。
“大师兄,我在这!我在这!!”牧沿舟冲着这队修士的为首者呐喊。
牧闻千回头,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你知不知道你哥这两天要急死了。”
牧沿舟打了个哈哈:“此事说来话长,我现在立马回去,这两天劳烦诸位了。”他朝这队的师兄弟们作了个揖以表歉意。
牧闻千道:“没事就好,赶紧回去吧,你哥都两日没合眼了。”
牧沿舟用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赶回山庄,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庄内低迷的气氛。
山庄洒扫的家仆见到牧沿舟回来,耷拉的眼皮瞬间精神,急忙迎了上去:”公子总算是回来了!”
“崔叔,我哥他……没生气吧。”牧沿舟停下脚步,心下忐忑,踌躇不敢进青鸢堂。
“公子且安心,平安归来便是福,家主想必不会苛责你的。”
牧沿舟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走了进去,“哥……我回来了。”
“回来了?”牧行川抬眼看他,眼下隐隐泛着淡淡的青影。
牧沿舟扑通一声跪下,
“哥我错了。”
是没带一丝犹豫的下跪。
“错哪了?”牧行川问。
牧沿舟心想:“错哪了……好像也没错啊?”
他当然不敢说心里话,只开口:“错在不该独自去,不该帮妖怪,不该……”
“错!”牧行川从交椅上缓缓站起,朝牧沿舟走来,“你错在能力尚浅,却贸然行事!错在轻视未知,不明白自己的能力边界!错在你的狂妄自大!”
话虽重了些,但却是不得不言。
牧行川从灵渊阁拍卖结束后,自佩剑折戟感受不到沉沙的存在时,便知他一定前往了古神山,于是也立刻前往,可找寻了许久,也未能发现牧沿舟踪影,他甚至都怀疑牧沿舟是不是被妖怪吃了。
“未雨绸缪方能应对不测,我说过多少遍了!”
“对不起哥……我知道错了。”牧沿舟低着头,拳头紧握,不敢直视牧行川。
良久,牧行川吐出了两个字:“蠢货。”
闻言,牧沿舟猛地抬起头来,满眼不可置信,他从未听见过兄长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
“哥,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可是……”牧沿舟站起身,“如果我不将小狼妖送至古神山,它们还有可能再次落入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手中。”
他掐了一把手心,鼓起勇气继续道:“真正的仁义不仅是给予一时的帮助,一旦决定伸出援手,就应当全力以赴,这是哥你教我的,不是吗?”
“我是教过你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但那并不意味着你要一意孤行!顽固不化!”
“如果因畏惧未知而放弃,那还不如……”
“够了!”牧行川打断他,“勇气不仅仅是无畏前行,空有一腔热血终究是徒劳无功!你的莽撞迟早会害了你!”
这番话,像是在对牧沿舟说,亦是对往昔自省。
牧行川拂袖而去,留下牧沿舟在青鸢堂思过。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牧沿舟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要顶嘴,心知兄长如此生气,只是怕自己重蹈二哥覆辙。
牧家曾有三子,牧行川,牧知尧,牧沿舟。
十三年前,牧行川与牧知尧在未良荒野发现一处古陵,二人因一时兴起,未曾知会父亲,只带了一小队人贸然前往,然而,最终却只有牧行川一人从风沙中归来。
无人知晓那天古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牧行川将自己封闭于房内长达半年之久,直至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份属于少年的豪情壮志似乎随着牧知尧一起埋葬在了那处古陵墓穴中,埋葬在了未良莽莽黄沙下。
年少时的一时之勇,却是以同胞兄弟作为代价来惊醒曾经不可言说的英雄梦。岁序更替,往事堪嗟,曾经的少年在经历千淘万漉后终长成了可以扛起整个牧云山庄的家主,但责任之下,他亦是兄长,亦想保护好自己的弟弟,最后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