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甘鹿轻轻地摩挲着这些东西的包装,杨枝站在他的身后,说出了自己很久以来的一个想法。
“之前,我刚办完身份证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注意到你在看那些写生的学生了。看你的神情,我想你应该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我问你了,可是你说你已经不喜欢了,我其实一点都不信,因为你当时真的很像一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儿。”
“我想,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又怎么会不喜欢呢?只不过是因为迫于某些现实的原因,所以将这些暂时搁置了下来,并且不是很愿意再碰了吧。”
“我师父说过,人这一生,其实不用追求什么大出息,忠于自己的本心而活就很好。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如此一生,那便是很值得的了。所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甘鹿抬头看向杨枝,眼角竟然有一点泛红。
如果按照世俗的标准来评判,那么他大概是属于生活在金子塔尖的那类人——生活优渥,并且家庭所能提供的资源非常的丰厚。
但是实际上,他的家庭极其的扭曲且诡异。他从小,就活在一个虚假的幸福里。在这个家中,爸爸是开明幽默的,妈妈是严肃苛刻的,一个动,一个静,就像是大多数家庭的模板一样。事实证明,他们也确实是按照模板,在构建一个家庭。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爸爸还有另一个家庭,所以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大的要求,闲暇之余当然愿意逗着他玩一玩。而他的妈妈,那个永远不容人反抗的强势女人,逼着他懦弱且伪善的父亲,共同完成了这一场谎言。
就像他从小就对画画感兴趣,但是妈妈只会微笑着拿走他手里的画笔,然后给他安排一些所谓的,更有用的课程。而当高三时的他思虑再三,表露出了自己想走美术这条路,妈妈却只是平静地说出了最残忍的话:“画画是没有什么出息的,所以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吧。妈妈给你安排的路,一定是最好的。”
甘鹿实在是不明白,他的父亲就是一个艺术家啊,为什么他不能画画呢,子承父业不好吗?
况且他是那么的喜欢。
对此,他进行了人生中最大的反抗,然后他的妈妈亲手撕碎了有关他们家庭的谎言,让他看见了事情的另一面。
无比恶心且虚伪的另一面。
他的母亲顺从的接受了这场没有爱的联姻,她不在乎这个男人是不是爱她,她只在乎父母应承的股份有没有到手。但是渐渐的,随着孩子的出生,她开始想要给孩子一个完美且有爱的家庭,于是逼着那个她没有任何期待的男人,陪着她共同完成了这一场谎言。
哪怕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家庭。
然后又在孩子在人生的选择上表露出巨大的反抗时,女人亲手撕碎了这个谎言。这个做法,如同把刚出生的婴儿丢进荒漠那样残忍。
甘鹿当是只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可是他的妈妈却说:“你看啊,妈妈为你做了这么多,妈妈是真的很爱你,很在乎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理解一下妈妈呢?”
于是他被母亲的眼泪和爱捆绑着,几乎窒息。他就读了母亲为他挑选的专业,一步步走着母亲为他安排的路。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他大学还没毕业,母亲就因病去世了。
没有母子俩互相理解的和解,甘鹿也没有说出深埋在心中多年的压抑。母子俩这一世的亲缘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这个女人就这么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让人甚至来不及反应。
甘鹿突然就觉得好没意思啊,然后他就来到了这里。
一个安静、破旧,还有一个怪人的深山里。
看着甘鹿的眼睛,杨枝心中有几分惊诧,她很难形容当时甘鹿的眼神,但是那双眼睛就这样刻在了脑海中,哪怕是很久以后,依然清晰刻骨。
很久之后的一个很温暖的冬日午后,她才惊觉,那是心动疯长,情深几许。
只不过现在的她,太迟钝了。
杨枝有些呆愣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努力用自己本就不太灵光的脑袋,拆解甘鹿现在的情绪。
然后她就被揉进了一个温热的拥抱里。
和杨枝表达感谢的轻轻拥抱不同,甘鹿抱的很用力,杨枝甚至能感受到他一下又一下稳健的心跳声。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杨枝实在是不太能适应和别人贴的如此之近,她纠结的握紧了拳头,然后强逼着自己又放松下来。如此反复了几次后,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甘鹿的后背,以示安抚。
算了算了,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儿了,不跟他一般计较了。
甘鹿的手指似有若无的划过了杨枝的发尾,她感觉似乎有几根头发被牵动了起来,酥酥麻麻的,诡异极了。然后,她听见甘鹿说。
“这么好看的头发,卖了不可惜么?”
杨枝:“……”
等一等,他是不是误会了?
杨枝推开甘鹿,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不是因为要给你买东西才把头发给卖了的,我是早就想卖了,刚好又有这么个机会,就顺便用卖头发的钱,把东西给你买了。这个意义是很不一样的,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我不是你想的那么无私奉献的人。”
面对杨枝的解释,甘鹿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杨枝。
杨枝:“……”
她现在严重怀疑,甘鹿根本就没有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杨枝只好强行转移了话题:“要不赶紧吃饭吧,我怕再晚一会儿,徐之会把肉全都吃掉。”
那就真的忍不了了,他俩可以提前决战了。
甘鹿这时才从充满了粉红色的幸福泡泡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但无比雀跃地说道:“好,走吧,吃饭去。”
之后的几天,甘鹿有事儿没事儿就抱着画板在徐之面前得瑟,可把他给烦死了。
而那些画纸上,无一例外,都是杨枝。练剑的杨枝,看书的杨枝,在躺椅上睡觉的杨枝……
有一次杨枝闲来无事,翻开了甘鹿的画本,甘鹿当时离得远,慌乱中,左脚绊右脚差点把自己摔死。等来到杨枝面前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杨枝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翻着一张张画纸,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只画人啊,不画画风景什么的吗?”
甘鹿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内心却又有点隐秘的失落——杨枝就这么迟钝吗?
他胡扯道:“人物比较好画嘛,等我熟悉熟悉,我再画更难的。“
杨枝了然地点了点头。
甘鹿:“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不画徐之吗?“
杨枝笑了,歪了歪头:“他不配啊。”
甘鹿:“……”
果然嘞,还是记仇啊。杨枝真的是,面对自己在乎的东西,极度记仇。而徐之,好死不死地就戳中了那个点。
杨枝一定是对自己的武力值非常非常自信的那种人。甘鹿想。
“你说,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啊,有的时候她好像很灵光,很敏锐。可是有的时候,又感觉很迟钝。我也真的是搞不明白了,要不然我直接表白吧?”
“都相处了这么久了,我反正是彻底弄清楚我的心意了,我觉得得刺激刺激她,让她把脑子给打开。要不然她一直把我当普通朋友怎么办啊?”
“我过两天下山弄点烟花吧?在烟花下表白,是不是很浪漫啊……啊,你拿小石头砸我干什么?”
甘鹿不停地在一边喋喋不休,徐之也真的是忍无可忍了。
“烟花?动动你的脑子吧少爷,咱们这儿可是山上,你兴师动众地弄一场烟花秀,把山给烧了怎么办?我才真是搞不明白了,你怎么这么亢奋啊?”
甘鹿沉默了,好像是这样的啊,确实很容易造成山火。而他……也确实太亢奋了点呢。
大概是太喜欢了吧,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徐之活了那么久了,那肯定是相当有故事和经验的,甘鹿觉得可以深挖一下,为自己增加点经验值。
他正想说话,大门却被轻轻地推开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甘鹿的思绪。二人齐齐向门口望去,然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王小花。
甘鹿有些头大,这孩子是真拿这里当收容所了呀,他们三个,好像哪个都不适合带孩子吧。
杨枝不说了,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生存规则呢,别人带她还差不多。徐之呢,长久避世,和他生活一段时间可以,时间久了,长期脱离社会的人是会出问题的。他呢,就更不用说了,他最烦小孩儿了,完全没有心思养孩子。
更何况王小花只是比同龄人更瘦弱,可年龄也确确实实满十四岁了,再过四年就要成年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甘鹿叹了口气,看着她:“事情都解决了?”
王小花点了点头,还没说话,眼圈却已经红了,但是她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努力把声音放的又轻又平静:“妈妈要肚子里的弟弟不要我,我现在已经没有妈妈了。”
甘鹿有些无奈,根据王小花这句话,他已经能猜到结果了。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和解。
“委屈什么?既然是自己选的路,那就不要委屈。”
杨枝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小花,她的话语并不温柔,就如同冰雪一样,一下子砸进了人的心里。
可刚刚还在故作坚强的王小花,在看到杨枝的一瞬间,再也绷不住了,她的眼泪,就这么顺着还有伤痕的脸颊留了下来,然后哽咽地喊了一声:“姐姐。”
杨枝:“……”
她很凶吗?就这么把人家孩子给吓哭了?